卯时的晨光刚刚撕开地平线,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聚满了扛着锄头和秧苗的汉子。
田埂上,炊烟混着泥土的腥气,交织成一幅生机勃勃的农耕画卷。
岳山站在祠堂门口,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的水田里。
那个少年,林尘唯一的传人,正赤着脚,卷着裤腿,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弯腰插秧。
他的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异常专注,每一株秧苗都插得笔直,仿佛在用拳理丈量土地。
少年的身影在岳山眼中停留了很久。
他看到少年练拳时那股不屈的劲头,如今正一丝不苟地用在田间。
这股劲,用在刀刃上是杀气,用在田里,就是生气。
岳山深吸一口气,转身敲响了祠堂的议事钟。
钟声传遍村落,正在田间地头忙碌的各家主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朝祠堂走去。
议事钟只在村子面临重大抉择时才会敲响,在这农忙的关键时刻,没人知道岳山召集众人所为何事。
祠堂里,气氛严肃。
岳山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环视着一张张被汗水和阳光浸染的脸,开门见山:“我提议,将朱雀刀彻底熔了,打成农具。”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闹!”须发皆白的守约派三叔公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岳山,你疯了!朱雀刀是圣器,是祖宗传下来的魂,是护佑我们村子的根!你竟要把它熔成犁头锄头?这是亵渎!”
他身后几个老辈人纷纷附和,言辞激烈,指责岳山数典忘祖。
年轻一辈的弟子们则面面相觑,他们虽不像老辈人那般固执,但朱雀刀在他们心中同样分量极重,那是力量与荣耀的象征,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传奇。
将传奇熔铸成凡铁,他们一时间也难以接受。
祠堂里吵嚷成一片,支持与反对的声音激烈碰撞。
岳山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各种情绪发酵。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机关师赵无归走到了堂前。
他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图纸,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也是他最大的心结——镇魂炮的设计废稿。
这门炮,他只造过一具微缩模型,其威力就足以夷平半个山头。
赵无归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将那卷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图纸缓缓凑近火焰。
纸张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
“我造过能屠村的炮,也修过护村的钟。”赵无归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可最让我安心的,不是镇魂炮图纸完成时的狂喜,也不是护村钟修好后的赞誉。是去年,我给村东头的王婶打的那把锄头。”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王婶的儿子儿媳都死在了黑渊,只留下三个半大的孩子。她就用我打的那把锄头,开垦了屋后那片荒地,种出的粮食养活了三个孙子。每次我路过,看到那三个孩子在田边玩闹,我就觉得,那把锄头,比我这辈子造过的任何精巧机关、任何强大武器,都更有分量。”
赵无归说完,退回了人群。
祠堂里的喧嚣渐渐平息,许多人陷入了沉思。
夜里,陈听风独自一人来到存放承声杖的密室。
这根看似普通的竹杖,杖头悬挂九枚铜铃,能记录并共鸣整个村落范围内的愿力波动。
他想知道,朱雀刀,这把所谓的圣器,在村民心中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将手按在杖身,闭上眼睛,调取了十年来所有与“战斗”和“守护”相关的愿力记录。
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闪过:弟子们比武时的激昂,村民遭遇野兽时的恐惧,以及……林尘与强敌决战之夜,全村人那股同仇敌忾、生死与共的滔天愿力。
然而,当代表愿力波动的光芒攀升至顶峰时,浮现的画面却并非林尘决战的那个血色黄昏。
画面定格在一个春雷滚滚的夜晚。
祭祀结束,众人散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地从少年手中接过朱雀刀。
她没有感受刀锋的锐利,也没有赞叹刀身的花纹,只是借着刀身反射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插在回村的泥土路边。
风雨中,她对着刀轻声说了一句:“天太黑,怕孩子们夜里看不清回家的路。”
那一瞬间,承声杖记录到的守护愿力,超越了十年来的任何一次战斗。
陈听风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是震撼。
第二天清晨,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
“承声杖告诉我,”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把刀,它从未真正为杀戮而响。它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斩断敌人,而是照亮回家的路。”
最终表决的日子到了。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仿佛也为这个艰难的决定而压抑。
全村老少都聚集在祠堂前的石碑下,气氛凝重。
石碑上,朱雀刀的封匣静静地躺着。
岳山走到碑前,在万众瞩目下,亲手解开了缠绕在封匣上的绳结。
他打开匣子,朱雀刀暗红色的刀身流淌着沉静的光,仿佛一头蛰伏的猛兽。
然而,岳山没有将它交付给一旁的熔炉,而是双手捧着,转身递向了人群中的少年。
“这是林尘的刀,也该由你来做决定。”岳山的声音沉稳而郑重,“你若不愿,我们可以再等。等到你认为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少年身上。
少年默默地走上前,接过了那把沉重的刀。
他凝视着刀身,上面还残留着林尘的血迹,也映照出自己稚嫩而坚毅的脸庞。
良久,他没有说话,只是突然转过身,一步步走向祠堂旁的田埂。
那里的土地刚刚被翻松,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少年在田埂边站定,然后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朱雀刀平放在新翻的泥土之上。
他没有让刀锋刺入土地,只是让它静静地躺着。
随后,他退后一步,对着平放在土地上的刀,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
“让它歇歇吧,”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广场,“地该种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那把朱雀刀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温柔地接纳,自行下沉了半寸,与黝黑的泥土紧密贴合。
与此同时,陈听风手中的承声杖,九枚铃芯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竟开始缓缓旋转,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
一段陌生的音频从杖身传出,那是一个温和而有力的中年男人的声音,所有人都认得,那是林尘父亲生前的录音。
“练武之人,修行的最高境界,不是打赢多少人,而是用你的力量,让别人不用再打架。”
七日后,村里的铁匠铺彻夜灯火通明。
第一批由朱雀刀熔铸而成的犁头正式投入使用。
这些犁头通体暗红,坚硬无比,破开坚实的土地毫不费力。
每一个犁头上,都刻着一行简单的铭文:“断刃重生,耕心为田。”
当晚,月色如水。
一个满脸风霜的男人途经此地。
他曾是参与过黑渊行动的老兵,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
他看到远处的田野间,灯火点点,一个壮实的农夫正哼着本地的《七步谣》,驱赶着老牛在月下犁地。
那犁头划出的沟壑,笔直得就像是教科书般的拳线,充满了力量与韵律的美感。
老兵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片被新犁翻开的、充满希望的土地,眼眶渐渐湿润。
他走到田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从怀里摸索了许久,掏出一枚被摩挲得光滑的敌方徽章,那是他隐藏了多年的过去。
他用力在田边刨了个坑,将那枚徽章深深地埋了进去。
有些胜利,的确不需要战场来证明。
村子彻底沉浸在耕种的喜悦与安宁之中。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的几声犬吠。
陈听风像往常一样,在密室中检查承声杖。
杖身的九枚铜铃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杖内流淌着村民们睡梦中平稳安详的愿力,像一条温暖的溪流。
他正准备离开,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那股平稳的愿力溪流中,似乎极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断点,就像琴弦被极快地拨动后又瞬间静止。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到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再次凝神细听,承声杖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陈听风皱了皱眉,或许是自己这几天太过劳累了吧。
他摇了摇头,吹熄了油灯,转身走出了密室。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其中一枚铜铃的表面,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裂纹,在黑暗中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