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神医?”尹佳慧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她收起随意的姿态,正色道:“好,阿澜,你放心。这信,我亲自去送,一刻也不耽误。桑伯那边,我替你求他。”
她将信仔细地收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动作干脆利落。
郁澜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感激地看了尹佳慧一眼:“多谢你,佳慧!这份情,我记下了!”
“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尹佳慧摆摆手,脸上重新浮起笑意,那笑意里却多了几分狡黠。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变戏法似的从另一只袖袋里摸出两张制作颇为精美的洒金笺票据,上面印着“醉仙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喏,拿着。”尹佳慧把票据往郁澜手里一塞,动作自然得像是递个寻常小玩意儿,“新开的醉仙楼,就在西市最热闹的地段,听说请了江南来的名厨,点心尤其是一绝。我弄了两张雅间的票,三日内都有效。”
郁澜看着手中突然多出的票据,有些发懵:“醉仙楼?给我这个做什么?”
“请你和你大哥啊!”尹佳慧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存在过,“上次马球会,承蒙郁大公子援手,才没让我摔得太难看。一直想道个谢,总没合适机会。正好,这新开的馆子,借花献佛,请你们兄妹俩尝尝鲜,也算我一点心意。”
她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追问了一句,眼神却带着探询,“对了,你大哥最近还好吧?没被我那点小事吓着吧?他平日,都爱去哪些地方消遣啊?”
郁澜此刻满脑子都是魏知虞的病和梁神医的事,对尹佳慧这点小心思毫无防备,只当她是真心感谢和寻常寒暄。
“大哥?他好得很!”郁澜随口应道,心思明显还在信上,“成天不是在他那堆账本子里打转,就是跑去西街那几家老字号酒楼里坐着,要么听曲儿,要么跟人谈他那点生意经,我看他闲得很!成日里也不着家,母亲都念叨好几次了。”
她捏着那两张票,想着魏知虞还在车上等着,便点点头,“成,票我收下了。正好这几日他闲着,我寻个空把他拽去尝尝。谢啦,佳慧!”
“那就这么说定了!”尹佳慧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等你消息!”
她利落地朝郁澜挥挥手,转身便快步离去,那鹅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郁澜看着尹佳慧消失的方向,低头又看了看手里那两张制作精美的“醉仙楼”票据,轻轻“啧”了一声,摇头自语道:“请大哥?醉仙楼?”
她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浅笑,将票据随手塞进袖袋,“行吧。”她转身,利落地掀开车帘,重新钻进了马车。
车厢里光线略暗,魏知虞依旧靠着车壁,脸色苍白,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一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嫂嫂,”郁澜在她身边坐下,语气放柔了些,“信已经托可靠的人送去了。梁神医那边,我们尽力一试。现在,什么都别想,就当是陪我出来透透气。”
魏知虞缓缓转过头,看向郁澜。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嗯。”
车轮重新滚动起来,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载着心事重重的两人,驶向未知的前路。
……
几日后,天气晴好,风也柔和。
郁澜想着魏知虞整日愁云惨雾,总闷在府里不是办法,便撺掇着尹佳慧,三人一同租了艘小巧精致的画舫游湖散心。
画舫悠悠荡在碧波之上,船娘在船尾轻巧地摇着橹。
矮几上摆着清茶和几样应季果子。
魏知虞靠着船舷,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被湖面微风一吹,呼吸着开阔湿润的空气,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愁结似乎也松动了些许。
郁澜和尹佳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尽力逗她开心。
“看那边,那座石拱桥,”尹佳慧眼尖,指着前方不远处横跨湖面的一座石桥,“桥栏雕得还挺别致。”
郁澜和魏知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恰在此时,桥上正缓缓走来两人。
男子身姿挺拔如松,身着玄色暗纹锦袍,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份渊渟岳峙的迫人气势也清晰可辨。
他身侧跟着一位身着水碧色云锦长裙的姑娘,容颜明媚,仪态端方,正侧首与他说着什么。
“是端王世子!”魏知虞低低惊呼一声,认出了裴戬。
晋国公府与端王府虽无深交,但同处京城权贵圈,重要人物的样貌她还是知晓的。
郁澜的目光也落在那两人身上。
裴戬。
他身边那位姑娘倒是面生,生得极好,通身气派,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郁澜下意识抬手,指尖拂过发髻间那支顾辞所赠的简朴桃木簪。
尹佳慧的视线在裴戬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侧姑娘的目光。
那姑娘也在看她们,更准确地说,是在看她。
尹佳慧心中一动,立刻想起前几日世子确实吩咐过,让安排一条上好的画舫,说是要待客。
看来,这位就是那位贵客了。
画舫渐渐靠近桥洞,离桥上的人不过数丈之遥。
桥上,孟静姝也看清了画舫中人,尤其认出了尹佳慧。
她曾在端王府见过这位行事利落颇得世子信任的姑娘,安排游船之事正是经她之手。
孟静姝唇角微扬,向尹佳慧略略颔首示意。
尹佳慧立刻收敛心神,在船上站直身体,朝桥上遥遥抱拳行礼,姿态恭谨。
郁澜和魏知虞也连忙跟着起身,向世子方向福身见礼。
裴戬的目光淡淡扫过船上三人。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掠过尹佳慧,在郁澜身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郁澜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落点,正是自己发间那支不起眼的木簪。
随即,那目光便移开了,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不带任何情绪。
他并未在桥上驻足,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她们的礼数,便与孟静姝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桥的另一端。
画舫缓缓穿过桥洞。
“世子爷果然是守礼君子。”魏知虞重新坐下,轻声感叹,带着一丝对孟静姝的艳羡,“那位姑娘想必身份贵重,难得见世子亲自陪着出游,想必是端王妃娘娘亲自相中的?眼光真好。”
她只当是寻常的相亲场面。
尹佳慧却没接话,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刚才裴戬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脸上神色复杂难辨。
世子刚才那一眼…太快,太冷,但她捕捉到了。
那目光最后凝在郁四姑娘头上的木簪上。
尹佳慧的心往下沉了沉。她想起那支被原封不动退回端王府的白玉兰簪。名贵无匹的玉簪,竟比不过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木簪?
世子此刻心中是何滋味?是觉得被轻视了,还是不解?
尹佳慧暗自摇头,只觉一团乱麻。
桥上。
孟静姝自然也注意到裴戬方才那短暂的停顿。
她顺着裴戬视线的方向,也只看到三个行礼的女子,其中一个发间似乎插着支朴素簪子,并无甚特别。
她心思一转,便将这小小的插曲抛开,更在意裴戬此刻的沉默。
自下桥后,他便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湖面。
“世子?”孟静姝停下脚步,侧身直面裴戬,声音清脆直接,“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过了桥就心事重重了?可是那船上的人扰了您的兴致?”
她问得直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关切。
裴戬收回飘远的视线,落在孟静姝脸上。
这张脸无疑是美的,家世也足够显赫,母妃对此桩亲事更是满意至极。
但他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烦躁自心底升起。她的靠近,语气中那种仿佛已然是女主人的干涉,都让他感到一种被越界的冒犯。
“孟小姐多虑了。”裴戬的声音平直,听不出喜怒,“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人。”
他顿了顿,重申道,“母妃嘱我略尽地主之谊,带孟小姐看看京城景致。仅此而已。”
“地主之谊?”孟静姝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自信满满,“王妃娘娘待我如亲女,她老人家喜欢我,我心里清楚得很。至于世子您,静姝也甚是满意。这亲事,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世子又何必总是如此见外呢?”
她微微歪头,带着点娇俏的试探。
“见外”二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裴戬一下。
他眼底的墨色瞬间沉凝,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那笑容非但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透出一种锐利和嘲弄。
然而这笑容落在孟静姝眼中,却成了另一种解读。
她只觉得裴戬这难得一见的笑容,褪去了平日过于锋利的棱角,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魅力。
她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脸颊微热,更确信自己的魅力终究能融化这座冰山。
“孟小姐满意与否,与本世子无关。”裴戬唇角的弧度倏然消失,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本世子尚有要务在身,不便久陪。舍妹裴霖稍后便到,她对京城各处比本世子更熟稔,由她陪孟小姐继续游玩更为妥当。”
他说完,根本不给孟静姝反应的时间,抬手示意了一下。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的侍从立刻上前。
裴戬干脆利落地吩咐:“送孟小姐去与二小姐会合。”语毕,他对着孟静姝微一颔首,算是最后的礼节,转身便走。
孟静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句“与你无关”像一记无形的耳光,让她方才的自信显得无比可笑。
看着他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难堪和羞恼猛地冲上头顶。
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丝帕,指节泛白。好一个端王世子!
孟静姝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等着瞧!她就不信,有端王妃的支持,这世子妃的位置还能飞了不成!
裴戬大步走到湖边系马处,利落地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骏马嘶鸣一声,在原地踏了几步。他勒住马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刚才画舫停靠的方向。
湖边码头上,郁澜正扶着魏知虞小心翼翼地踏上岸,准备登上等候在那里的马车。
魏知虞似乎有些虚弱,郁澜一手稳稳托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还细心地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披风。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马背上的身影。
就在郁澜扶着魏知虞坐稳,自己也准备登上马车踏板时,她的动作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了裴戬所在的位置。
隔着一段距离,裴戬清晰地看到她的视线扫了过来,然后…没有任何停留,就那么平淡无奇地滑了过去。
她随即低头,钻进了马车车厢,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那视线的掠过,带着一种彻底的漠视,仿佛他这个人,都根本不存在于她的感知之中。
裴戬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骏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瞬间绷紧的气息,不安地刨了刨蹄下的泥土。
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马背上,目光沉沉地锁着那辆缓缓启动的青帷马车,直到它汇入街市的车流,彻底不见踪影。
片刻的死寂后,裴戬猛地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
“驾!”
骏马如离弦之箭,朝着端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湖边被骤然扬起的尘土,以及几个被惊扰的路人低低的抱怨声。
……
端王府,外书房。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室内燃着清冽的松柏香,光线略暗,气氛肃穆。
裴戬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神色冷峻。
他面前铺着一张绘制精细的漠城及周边关隘舆图。书案对面,坐着他的二弟裴辙。
裴辙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赶回来不久。
他面容轮廓与裴戬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迫人的锐利,多了几分沉稳和内敛。
“漠城收尾之事,便按此议定。”裴戬修长的手指在舆图几处关键位置点了点,声音低沉有力,“肃清残敌,安抚流民,重建关防,三件事并行。你此去,首要便是稳住局面,朝廷的粮饷和后续官吏已在路上。若有异动,便宜行事,不必事事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