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完这话并没有动怒,就好像他本来就料到她会有此种反应,全都在他预料之中,一如既往。
凤凰雏微微翘起食指,周围的景物顿时灰飞烟灭,化为齑粉。
皎然看得傻了眼。
“你要做什么?”
他道,“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上天不公。”
说罢,五指覆盖在了皎然头颅上,皎然下意识想要挣扎,召出瘦蛟。
可是当剑真的握在她手中,她拥有了能和他抗衡的力量,源源不断的记忆灌入她的脑海中。
她的手慢慢放下了,剑尖指向了地面,神色平淡,须臾,她的眼睛瞪大了,好像看见了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物。
生于一个吃不饱饭菜的穷苦人家。
最下层的百姓一日甚至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她从来没吃过肉,她能幻想到肉的味道就是村口一户人家杀了一条野狗后煮的一锅黄不黄,白不白的汤汁。
她深深嗅了一口,肉汁的香味勾着她流下了口水。
她没出息地跪下求人施舍给她一块。
但是没有,她还是没能吃到。
如果虫子也算肉,那她其实也算是吃过,有一回她在林中扒到一个小小的洞,伸了手去掏,别管是蛇,是蛤蟆还是什么,她都想要吃。
知了。
还没有长出翅膀,还是嫩嫩的肉,金黄香嫩,连洗都没洗,她便整个塞进了嘴里。
沉牙,有些泥卡在牙缝里,但肉是香的,她满足了。
满足地回到了家中。
村子外头,一座山后面的大户人家正要找侍女,要找未满十七岁的少女。
人牙子正在家门口挨个看村子里的少女,轮到他们家,牙婆摇摇头,太瘦了,瘦得吓人。
从生下来就没吃饱过一顿饭,吃了上顿没下蹲,这样穷的人家怎么能养出白白胖胖的小女孩。
可阿娘还是将她们两个推向人牙子,求她买下一个,家里还有三个男孩子,都快饿死了。
整个村子都穷,也没几个长得端正的姑娘,歪瓜裂枣。
最后还是停在他们家门口,在两个姑娘中选了其中一个。
好看些的一个。
没选她。
她疯了一样挡住人牙子的路,说她比妹妹更能干活,无论叫她干什么,她都能做得好。
人牙子瞧她,实在长得没有妹妹好看,鼻子太大,眼睛太小,牙齿也不平整,掉了一颗,还没长出来。
可是她不管,她晓得跟着他们走,她就能吃饱饭,否则,等阿娘把钱花完,他们又要饿肚子。
她忍受不了了,饥饿是世上最难忍受之事,饿起来肚子里像是着火,越喝水火就越难以扑灭。
她忍受不了。
人牙子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女孩,无奈地叫了她老娘来把她拉走,不然他们天黑前就赶不到那户人家里了。
卖了二十文钱,只够买十个烧饼,但够了。
能卖二十文,在这个小村子里已经算是了不起了,易子而食在这个乱世也是常事,所以还能有二十文钱已经很好了。
她还缠着他们,不依不饶。
她老娘扯着她耳朵,将她拉到屋里,“要跟着人吃香的喝辣的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就没那个好命,我卖了二十文,一文钱你都别想花我的,饿了是吗?想吃是不是?”
手起刀落,将一把砍柴刀提起,这把刀还是问村子里其他人家借来的,他们穷到一把刀也买不起。
那把砍柴刀一直都是砍竹子,砍乱草,砍柴木,还是第一次砍人脑袋。
锋利得很。
抬手,她便削去了她半边脑袋。
后来她便成了个奇人,因为人往往都有一颗脑袋,可她只有半颗。
她的耳朵,眼睛也只剩下了一个。
她阿娘是斜着切,所以她脑袋还剩下斜的一半。
人的白色脑子露在外面照理来说就是该死的宿命了。
可她没死。
但也没痊愈,时间久了,她的伤口长出些血肉包裹住了残缺的脑袋。
但缺了一半的脸,总归是可怕。
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半脑袋。
那天她被砍落的血肉和脑壳掉在地上,阿娘便捡起丢进了沸水中。
她道,“吃吧,吃吧,你不是饿了,想吃肉吗?这就是肉。”
那肉太香了,她实在忍不住。
于是她满脸是血推开她的兄弟们,争夺她煮熟的血肉,分一杯羹。
一个只剩下半张脸,半个脑袋的女子,丑陋极了。
她的日子过得更难了。
后来过了不知多久,一个杂技班子打这里路过。
杂技班子里面有人能吞剑,有人能驯蛇,还有人没有四肢,像蛇一样在地上扭动。
多的是古怪的人。
少了一只胳膊算什么,都进不了杂技班子。
要进杂技班子的帐篷里看奇人,一次得给三文钱。
所以他们要奇怪的人,越奇越好。
她被看中了。
只有一个要求,“能吃饱吗?”
他们买下她,花了十文钱。
比她的妹妹便宜一半,因为她的脑袋就一半。
新长出来的血肉好像一团红色葡萄覆盖在她脑袋上,与她的脸接着。
没有人敢正眼看她。
她实在太恐怖,活像是恶鬼。
连生了她的阿娘都说,“你怎么不去死?”
她的兄弟们说,“不如死了好。”
可她没死,她还活着,甚至还卖了十文钱。
于是她便跟着他们离开了这个小村子,去往更多地方。
谁想花三文钱看这些怪人,谁就能被请到一个个青色帐篷里。
除了她长得这么奇怪,这里还有两只眼睛大得像拳头的人,还有嘴巴大得能到耳畔的人,最值得一提是一个鼻子长得能落到地面上的男子。
他的鼻子实在太长了,在他面前,很多贵人宁愿花三文钱看他而不是一个有半拉脑袋的丑女。
他们要做的事很简单,要么就是乖乖坐着,要么就是在笼子里钻来钻去。
准确来说,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某种兽类。
花三文钱来看他们的达官贵人,想必也没将他们当成人。
有时候杂技班子的人还会花钱买小叫花子,那些小叫花也是被人从家中拐出来的孩子。
他们能卖给杂技班子,卖出个好价格,这些老叫花子也开心,将孩子交给他们,才不管这些孩子的命数。
她坐在寂静无声的夜中,在帐篷外,用那一只眼睛,看着一笼子的孩子,被活剥下皮,然后他们将来一条狗的皮毛剥下,盖在刚被剥了皮的孩子身上,要孩子成为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物。
这样一来,来一个人看他们,便有三文钱。
十个人便是三十文。
一百个人,便是三百文。
所以她和那些怪人饿不着。
班主买了好几个这样的孩子,但前几个剥下皮的孩子都死了,钱也白费了。
那天晚上他们吓得喊叫不出。
笼子里很快便只剩下了两个孩子。
他们走出帐篷,看见外面是半拉脑袋,“为何还不去睡?!在这里干什么!”
她说,“看月亮。”
他们一起笑起来了,手上还沾着孩子和狗的血。
睡到半夜,她起来解手。
看见那个长鼻子的男子也起来了。
她正在解开笼子的锁,她的手一向很巧,所以她尝试打开这把锁。
被他看见了。
她没有停下,继续用一根铁丝撬笼子的锁。
撬开了。
她掀开长鼻子的男子的长鼻子,亲了亲他,让他保密。
其实她不知道当时要如何做才能让他保密,她想到了戏班子里那个唱小曲很好听的蛇女亲他,要他抱着她喂饭。
她已经没那么饿了,用不着他喂饭,而且她虽然没有半颗脑袋了,可她手还在,能自己吃饭,她只是想要让他闭嘴,让他什么都别说。
他果然没有说。
次日笼子里空了,那两个孩子都悄无声息跑掉了。
班主立刻猜到杂技班里有人帮他们。
然后长鼻子的鼻子便被剁掉了。
他因失血而死,他的长鼻子流了许多血,戏班子启程后,他的血还没能止住,后面他们便丢下了一具尸体。
他承认,是他放跑了孩子。
绝口不提她的那个吻和她高超的开锁能力。
她在马车里还在想为什么他没有告诉他们其实是她。
她不明白。
她更不明白什么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她不合时宜的善意只会害死自己,也害死别人。
尽管她也不知道善恶的边界,她在饥饿中长大,一切都是凭着本能。
她是没有被爱过,像是畜生一样长大的人。
对于那夜放跑他们也不是因为他们可怜,只是因为她觉得那两个孩子很好看,他们跟他们长得不一样,他们是完整的,好看的人。
以后长大了,也会是好看的人。
而他们是,残缺的,丑陋的人。
她在心中默默祈祷,自己也有一天忽然变得跟他们一样好看,不再那么丑陋。
长鼻子死了,杂技班子买了一个更奇怪的人。
他长着一条蛇尾巴。
他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蛇尾,甚至还带着蓝色的鳞片。
蛇尾不是常常能见到的,只有在他蓝色的血流淌出来时,他的蛇尾才能出现一会儿。
他很虚弱,像是受了重伤,身上甚至有被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什么样的兵器可以在人身上留下如此多绚烂的伤口,形状也不同。
这个新的小伙伴不能言语。
她不知道他是不能言语还是不想言语。
他很凶,也被关在笼子里。
后来他便被放出来了,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蓝色的血接了好几碗,他才重新变成了半人半蛇。
他们解开他腰间的衣服,向交了三文钱的每一个人展示他的蛇尾,和他那两根。
他恼怒起来,像是被羞辱至极,在这里,他也成了个没有尊严的怪物。
而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他是第一次来到人间,他以为母亲曾经想带他来的人间可能没妙境那么好,但也不至于很糟,可他见到的凡人不像是人,像是没有开智的野兽。
他甩起他的蛇尾,拼了命挣扎,但迎接他的是鞭子,他们狠狠抽打他,因他吓到了客人。
客人们纷纷要走,被吓得面无人色。
她知道,如果他弄糟了,丢了如此多客人,他今晚一定会被打得半死,不只是他,这一整个帐篷里的怪人,都会被打一顿。
故此她脱下衣服,**裸地站在帐篷里给客人们献舞。
一个只剩下半截脑袋的丑女脱光了衣服跳着滑稽的舞,客人们又扭头回来了,一个个捧腹大笑。
她一边笑,一边将身上的衣服丢给他,衣服落在他蛇尾上,他尖耳通红,暴露了他的无助。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凡人女子,难道她没有羞耻心吗?他心想。
可她真的没有。
她甚至主动拉起客人的手在她身上抚摸。
那一天,客人朝他们丢了很多银子,还有一些戒指银钗,班主大赚一笔,也没说打他们了,还叫他们饱餐一顿,一人加了一尾烤鱼。
睡到半夜,她看见他的眼睛发着红光。
爬了起来,好奇地盯着他看。
“为什么你的眼睛会发红光?”
他问她,“为什么你的眼睛就只有一个?”
他说,“我娘给我的。”
她也说,“我娘给我的。”
“那你娘也是红眼睛?”
他点点头。
问她,“你娘也只有一只眼睛,半个脑袋?”
她摇摇头。
“你今天帮了我,你想要什么?”
她很诚实,“我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帮我自己,不想挨打。”
“他们也打你?”
“打,怎么不打?之前我不想跪下舔客人的鞋履,便被打得半个月走不了路。”
他听见了没有说话。
“你到底是人还是蛇呢?”
他说都不是,“我是蛟。”
“蛟是什么?”
“算是龙,又不是龙。”
她点点头,“那你的名字就叫蛟?”
他说不是,“我的名字叫……阿恒,你呢?”
她说,“我没有名字。”
“不可能,每个凡人都有名字。”
“我的脑袋还是完整的时候,我叫嘿,有时候叫喂,我剩下半个脑袋的后,他们有时候叫我半头,有时候叫我一只眼,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你娘没有给你取个名字?”
她说,“我们都没有名字,我和我的兄弟姐妹。”
“他们去了哪里?”
她说不知道,“可能都死了吧。”
他身上疼得厉害,仰面躺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报仇痛快,可是付出的代价也极大,他险些死了,还好,还有一口气能逃到凡间,他要慢慢等待身体恢复。
“很疼吗?”
他没说话。
她故技重施打开了笼子。
见她能钻进来,他哑口无言。
她说,“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没那么疼。”
他说,“是什么草药吗?给我一些。”
她说不是,便解开了衣服,跨坐在他身上。
这是属于凡人的游戏,在妙境,没人和他玩这个游戏。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游戏,在他身躯中升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意,仅此于他的恨意。
他们丑陋至极,像是两头各露凶相的兽。
在黑暗中交尾。
结束的时候他吻她那只眼睛,“谁教你这个?”
她说,“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止痛,你还痛吗?”
他问她,“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作为补偿,他要给她些什么,在他心中,他应该给她些补偿。
她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娘想让我永远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不坠黑暗。”
“那你也给我一个一样好的名字吧。”
他说,“你有什么期待吗?”
“我想要有一颗完整的头,还有一张完整的脸。”
“无暇,怎么样?”
“是什么意思?”
“很好的意思。”
她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