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知我谓何忧 >  第二十章 老骥伏枥

顾云阳晨起在园子里练了一趟枪,微有汗意,却浑身通泰。在檐廊下立了多时的岑碧君见他收了式,步下台阶给他递上汗巾。

阶上薄薄的青苔沾了霜,便有些湿滑,顾云阳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

“夫人,怎不多睡会儿。”顾云阳接过汗巾抹着额头与两鬓,宛若刀裁的鬓角沾了汗,似乎闪着光。

“上了年岁,觉便愈发浅了”,岑碧君靠近了细看,才见是几丝银发初染。用指尖挑起一根,微微用力一扯,放在他掌心累累的茧上。顾云阳一笑:“再过几年该卸甲归田了。”

岑碧君凝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仿佛还是挑起红巾时初见的那一眼,转眼过了这么些年……婉柔浅笑,面容皎好,细纹却已悄悄爬上了眼角眉梢。顾云阳用略微粗糙的指腹慢慢抚过那些轻轻浅浅的纹路,他深知这里刻下了多少她从不轻易显露的担忧与惊惧,心底便涌上了沉沉的歉疚。

“只怕再过几年,侯爷也是志在千里。”

顾云阳抬眼望着东方五彩斑斓的彤云,遥想当年。十九岁的顾云阳于盈州率三千精锐夜袭敌军五万阵营,生擒骊军主帅阿噜台一战成名,当时还是皇三子的宣帝亲自为他举行庆功宴。酒酣耳热之际,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过来敬酒,淡淡而笑口称:“顾将军”。顾云阳出身世家,从小看惯了官场的习气,且军中多为粗犷男儿,不意在此能遇到这般人物,且年岁相当,不禁一见如故,“什么将军不将军,我应比你虚长两岁,如若不弃,你我就兄弟相称,如何?”那少年见他说得诚挚,也不客套,当下道:“如此,小弟程润宇敬顾兄一杯。”

程润宇比顾云阳略小两年,顾云阳以一杆银枪傲视群雄、少年成名之时,他还是禁卫军中的一名左领侍卫,文韬武略已崭露头角,皇三子曾拍上他的肩头,笑言道:“来日又是一名臣良将。”

从此,两人随皇三子左右纵横驰骋江南漠北。祁凌山下浴血并肩,玉隆关前生死相托,剑阁之上挥斥方遒。两名意兴飞扬的少年渐渐长成名震朝野的一代君侯,威慑四方。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想想血洒疆场的万千将士,功名利禄于我直如粪土,有生之年,但求可以告慰英灵。”

岑碧君轻叹一声:“这些年来,你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过。”

“何止我一人放不下,数以万计的追风骑如狼似虎,又何曾一日敢忘?”

子青一早拿了顾靖之的换洗衣衫去耳房,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勿勿穿过月洞门,脚下紧赶两步,“是明扬哥吗?”

前面那人驻足回身,正是明扬,挺拨的身姿沐浴在晨光里,笑容便如暖阳一般。

子青不自觉地低了头,耳后乌黑油亮的鬓发就滑过脸庞来,“明扬哥你几时回来的?”

“昨晚刚回,这不,赶着去见靖之呢。”

“哦,那你快去吧”,子青纳纳道,退了两步又想起,“小侯爷去给夫人请安了,明扬哥你到书房略坐坐,我去给你沏碗茶来。”

见她手里还拿着衣衫,明扬笑笑,“你且去忙吧,我哪里要你招呼?”

子青顿了顿,还是坚持去给明扬沏了茶水,才默默去了。

明扬从案上捡起一本书来,随手翻着,一枚陈年的枫叶掉了出来,几近褪色,却边角完整,叶背所书的稚嫩的小楷似一弯新月空悬。

顾靖之进门便见明扬靠在书案上百无聊赖,上去就在他左肩上捶了一拳,“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叫人绑了当压寨夫婿呢!”

“以我这般的品貌,试问普天之下哪个寨配得起呀?”明扬哈哈一笑,鲜少地配合。

顾靖之正色道:“如何?”

明扬缓缓地点了点头:“玑珠阁那位所言非虚,益州去年的确发生过一起爆炸,死伤百余人,起因不明,这是我从废墟中带回的泥灰。”

顾靖之捏死一小撮在指尖捻了捻,又湊在鼻尖嗅了嗅,“死伤百余人,豫王说朝廷未曾接到过奏报。那你可打探到她的身世?”

“幼年失怙,流落街头,被益州城一个老鸨收留,十三岁那年便成了流芳馆的清倌人,二年后销声匿迹,直至今年上春在京城红极一时。”

“本家姓甚名谁?”

明扬摇了摇头,“除非她本人相告,怕再无从知晓。”

静默片刻,顾靖之又问:“李元景上京献图唱的是哪出?”

明扬皱了眉思索道:“此事倒是有些蹊跷,他连师伯也未告之去向便出了门。不过益州民间倒是自古流传着一个宝藏的传说,难道说的就是这个矿脉图?”

顾靖之慢慢踱着,一手握拳轻敲着额头,“李瞎子那里可有进展?”

明扬从笔架上摘了支紫毫,饱醮汁墨,在光洁的玉版宣上悬腕游走。

顾靖之凝着那个墨迹半干的‘陶’字,冷冷一笑,“果然不出所料!十一年前我表兄李长风曾造访过西林陶家,此后便再无陶家的消息。”

阿定进来,看见主子的表情呆了一瞬才道,“马房的孙老爹说,乌影这几日脾气有些暴燥,昨日险些踢坏了厩栏,小侯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顾靖之轻嗯一声,看了一眼明扬,两人一同往马房去。阿定跟在明扬身后,想起之前被罚扫了一个月的马房,心中犹自忿忿。

明扬见他气鼓鼓的模样,笑问道:“子青又欺负你了?”

顾靖之回头一望,阿定顿时连连摇头,明扬爽朗的笑声便传出很远。

三人到了马房,孙老爹已早早打扫干净了,正佝偻着腰给厩室铺干草,嘴里一边念叨着:“要入冬了,多铺些,暖暖和和的。”

顾靖之一间间走过去,见照夜狮子马通体雪白,皮毛泛着珠光一般。明扬师从处玄老人三弟子玄凝剑李云臻,这宝马是明扬出师之日他师父所赠,明扬从不假人手,显然是昨晚连夜给它刷洗干净了,却分明精瘦了一圈。明扬虽不置一词,这一路的辛劳可想而知。

明扬一手拉了辔头抚摩着它的脖颈,马儿温顺地舔了舔他的手心。顾靖之拿来干草,亲自替它铺上。阿定欲上前代劳,明扬扯了他一下。孙老爹直起腰来笑眯眯地看了顾靖之一眼,也不阻拦,依旧做他手上的活。顾靖之踩了踩仍保持着青绿色的干草,松松软软,还有清新的草香味。

再过去,便是跟了父亲二十余年的骍雷。骍雷已过了壮年,又在战场上瘸了一蹄,如今大多时只在马房呆着,不复湛亮的眸子仿佛蒙了尘,却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静静地看着这尘世,不言不语。他常想,如果‘骍雷’会说话,它的功勋不亚于的战功赫赫的将帅。偶尔,父亲会牵着它出去走走,也不让人跟着。看着一人一骑的背影,他忽然觉得父亲老了,甚至老到与记忆中的祖父叠在一处。

忽闻马蹄擂着厩栏,如战鼓阵阵,顾靖之大步往乌影的马厩走去。

远远地,灵敏的乌影已察觉到主人的气息,蹄声渐歇,只在厩内来回转踏,不时刨几下蹄铁。

顾靖之开了厩栏,乌影安静下来,偏首用眼睛定定地瞅着主人。孙老爹长年照料这些伙计,对每一匹的习性都了如指掌,“自那日小侯爷与豫王爷外出回来,乌影便有些反常,近几日越发狂燥了。”

顾靖之忽然想起来今酒楼里李元景的座骑,当下心中感叹,拍了拍马首,牵着它得得出了马厩。

顾靖之持了马鞭飞身上马,回首道:“明扬,豫王爷一直想跟你的照夜狮子马赛一场,不如今日随我到御马监走一趟如何?”

明扬素来谦和,唯一当仁不让的就是他的宝贝狮子马,闻言微抬了下巴,毫不犹豫跨上它的爱骑,一夹马肚出了马房。

两匹马儿驰离了跨院以西的甬道直往后门去了,阿定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到院门口便见子青端了早膳往厅上去,便叫道,“不用摆了,小侯爷进宫了。”

子青回头一楞,“那明扬哥呢?”“自然是一齐去了。”

子青顿时拉了脸道:“你不是小侯爷的长随吗?小侯爷都走了,你还在这里晃荡什么!”说罢一扭头走了。

阿定苦了脸,郁郁地趴在院前的一棵歪脖树上自怨自艾,心说:“我这长随顶多算个备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