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不知多久。
陆荼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地下暗河边。河水泛着微弱的银光,照亮了头顶的岩壁——那里垂挂着无数茶根,像巨蟒的触须般缓缓蠕动。
"醒了?"
声音从暗河对岸传来。银辉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星纹袍破损不堪,但眼中的星光比河水更亮。阿椿蜷缩在她身旁熟睡,小手里还紧攥着那颗灰色茶种。
陆荼撑起身子,左肩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低头看去,发现伤口处竟长出了细小的茶芽!
"荒茶的孢子侵入伤口了。"银辉指尖凝聚一点星辉,轻轻点在茶芽上,"暂时压制住了,但..."
"但我会慢慢变成茶树?"陆荼苦笑。他环顾四周,"其他人呢?"
"赤霄和白芷在找出口。"银辉指向暗河下游,"你母亲..."
她的话没说完,但陆荼已经明白了——暗河边缘散落着几颗开裂的木珠,正是母亲的手串。
"她强行催动守茶人的秘术,为我们开辟了这条生路。"银辉轻声道,"临走前,她让我转告你..."
"茶祖畏惧的从来不是九器,而是人心。"
陆荼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掌心的八片茶叶中,荒茶古尘的那片已经完全复苏,灰扑扑的叶脉间流淌着奇异的光泽。
暗河突然传来水声。赤霄和白芷从下游涉水而来,两人都狼狈不堪——赤霄的断剑只剩半尺,白芷的九色茶盏更是裂纹密布。
"下游通向沙漠绿洲。"赤霄甩了甩湿漉漉的红衣,"但有个麻烦。"
她剑尖挑起一条茶根,断口处滴落的不是汁液,而是黏稠的绿色灵息——和茶祖的力量一模一样!
"整条暗河都是母树的根系。"白芷声音发紧,"它在追踪我们。"
众人沿着暗河艰难前行。
越往下游,河道越宽,头顶的茶根也越密集。有些根须上挂着茧状物,隐约可见里面未消化完的动物残骸。
阿椿突然停下脚步:"有声音..."
确实有声音——像是千万片茶叶在摩擦,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声音来自前方拐角处,伴随着规律的"哗啦"水声。
赤霄示意众人噤声,自己持断剑摸向拐角。片刻后她返回,脸色异常凝重:"你们最好亲眼看看。"
拐角后的景象让所有人屏息。
暗河在此处汇入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湖中央矗立着一座水晶祭坛。坛上生长着一棵袖珍版的荒茶母树,树下跪着个熟悉的身影——
"娘!"陆荼险些冲出去,被赤霄死死按住。
那确实是母亲,但又不完全是。她的半边身体已经茶化,木质纹理顺着脖颈爬上脸颊。更可怕的是,她正机械地捧着一盏茶,将茶汤浇灌在树根上。每浇一次,袖珍母树就长高一分!
"被控制了。"白芷检查九色茶盏,"但奇怪...茶祖的灵息很淡。"
银辉突然捂住阿椿的眼睛:"别看。"
祭坛边缘堆着十几具干尸,全都穿着守茶人的服饰。最上方那具还很新鲜,胸口插着半截木珠——正是母亲手串缺失的那颗!
"他们在用守茶人培育新母树。"银辉声音发颤,"难怪茶祖能同时污染九脉..."
陆荼的掌心突然剧痛。八片茶叶同时竖起,齐刷刷指向祭坛后方——那里悬着一口青铜钟,钟身刻满茶纹,正是九器之一的"荒茶钟"!
"计划很简单。"
赤霄用断剑在沙地上画出示意图:"我正面强攻吸引注意,白芷和银辉破坏祭坛,陆荼趁机取钟。"
"那我呢?"阿椿举起小手。
银辉摸了摸她的头:"你的任务是唤醒你母亲。"她取下阿椿颈间的星茶种子,"记得怎么用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眼中闪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赤霄如红色闪电般跃向祭坛,断剑燃起血色火焰,一剑劈向袖珍母树!
"铮——"
金铁交鸣声中,母亲的身影突然闪现,用茶化的手臂格住剑锋。木质手臂被斩出深深裂痕,却没有流血,反而渗出绿色茶汤。
"娘!"阿椿的呼喊让那具茶化的躯体微微一颤。
趁此间隙,白芷和银辉左右包抄。九色茶盏的残片与星辉同时击中祭坛基座,水晶表面顿时龟裂!
陆荼冲向青铜钟。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钟身的瞬间,头顶岩壁突然裂开,一条水桶粗的茶根如巨蟒般扑下!
"小心!"
赤霄掷出断剑,剑身贯穿茶根,将其钉在祭坛上。茶根疯狂扭动,喷出的却不是汁液,而是无数尖锐的茶籽!
陆荼侧身闪避,仍被几枚茶籽击中后背。剧痛中,他惊讶地发现——那些嵌入皮肉的茶籽,正被体内的荒茶残叶缓缓吸收!
(荒茶在保护我?)
这个念头刚起,祭坛突然剧烈震动。母亲的身影僵硬地转向陆荼,茶化的半边脸上,一只人类眼睛流下血泪。
"荼儿...逃..."
"娘!"
阿椿不顾一切地冲上祭坛。星茶种子在她掌心发光,纯净的银辉如月光洒落,照在母亲茶化的躯体上。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木质纹理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下面正常的肌肤!但不过瞬息,更浓重的绿意又反扑回来,两种力量在母亲体表拉锯。
"她在反抗控制!"银辉双手结印,星光如锁链缠住袖珍母树,"快取钟!"
陆荼咬牙跃起,一把抓住青铜钟。接触的刹那,钟身突然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得他七窍流血!
声波中夹杂着无数记忆碎片:
初代荒茶守茶人以身铸钟;母亲年轻时偷偷潜入古城,在钟下立誓永不嫁茶修;阿椿出生那夜,母亲割腕以血染钟,为她遮掩神农血脉的气息...
"原来如此..."陆荼恍然大悟,"这口钟一直在保护我们!"
他猛地将钟砸向祭坛。青铜与水晶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声浪所过之处,茶根纷纷爆裂,袖珍母树更是拦腰折断!
母亲的身体突然软倒。阿椿接住她,星茶种子耗尽最后的力量,化作银辉融入她眉心。
"走!"赤霄拔回断剑,斩开一条生路,"整个洞穴要塌了!"
众人沿着暗河夺命狂奔。
身后传来恐怖的崩塌声,茶根如垂死巨蟒般痉挛,抽打得岩壁碎石纷飞。最惊险的时刻,陆荼将青铜钟倒扣在众人头顶,硬抗住坠落的巨石。
"那边有光!"白芷指向河道尽头。
亮光越来越近,最终变成一道狭窄的裂缝。众人挤过缝隙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沙漠灼热的风——他们回到了地面!
喘息未定,脚下的沙地突然塌陷。一只巨大的茶根破土而出,末端张开血盆大口!
"阴魂不散!"赤霄的断剑脱手飞出,却被茶根一口咬住。
千钧一发之际,母亲突然睁开眼。她虚弱地抬起手,腕间残余的木珠同时炸裂!
"以吾血脉...唤古尘!"
沙海沸腾,无数灰色茶芽破土而出,转眼长成参天大树。这些茶树与之前见过的截然不同——枝叶如刀,根系如网,疯狂绞杀那条巨型茶根!
"荒茶古尘的...净化形态?"银辉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母亲咳出一口血:"不是净化...是复仇。"
她话音刚落,所有灰色茶树同时爆裂,化作遮天蔽日的茶尘。尘粒所到之处,沙漠中的绿意迅速消退,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还原"成了最原始的状态。
当最后一粒尘埃落定,众人面前只剩一片死寂的沙海。
绿洲比想象中更近。
夕阳西下时,众人终于抵达这片小小的绿洲。棕榈树环绕的浅湖边,母亲的情况却急转直下。
"茶祖的灵息扎根太深。"白芷检查后摇头,"除非..."
"除非什么?"陆荼急切地问。
银辉接过话头:"除非找到最初纯净的荒茶母树。"她指向西北方,"传说在死亡沙漠最深处,有棵从未被污染的'始祖茶'。"
赤霄冷笑:"又是传说?我们追着传说差点全军覆没。"
"这次不一样。"母亲虚弱地掏出一片茶叶——灰底金纹,与陆荼掌心的截然不同,"这是...你父亲留下的路标。"
陆荼接过茶叶,瞬间如遭雷击——
茶叶中封存着一段记忆:年轻时的父亲站在一棵通天彻地的灰茶树下,树冠上结的不是茶叶,而是星辰般的茶果!
"他还活着?"
母亲摇头:"二十年前,他为保护始祖茶...把自己种在了树下。"
阿椿突然哭出声:"所以爹爹变成了树?"
夜风拂过绿洲,带来远方沙粒摩擦的声响,像是某种回应。陆荼望向西北方,掌心的茶叶突然自发排列——八片复苏的茶叶指向八个方向,唯独空缺的正中央,隐隐浮现出第九片叶子的虚影。
"九脉归一的最后一块拼图..."白芷轻声道,"原来一直在那里。"
当夜,陆荼在湖边清洗伤口时,赤霄悄然而至。
"你的茶化在加速。"她直接掀开陆荼的后衣领——那里的皮肤已经浮现木质纹理。
陆荼沉默地掬起一捧湖水。水面倒影中,他眉心的青铜印记边缘,不知何时多了圈灰色纹路,像是一顶荆棘王冠。
"荒茶在改造我的身体。"他低声道,"但奇怪的是...疼痛感反而减轻了。"
赤霄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看着我。"
她的瞳孔倒映出陆荼不知道的真相——他的虹膜正在变成茶叶的脉络状!
"你正在成为容器。"她一字一顿,"不是茶祖的,而是...某种更古老的存在。"
陆荼想起青铜钟传来的记忆碎片。那些画面里反复出现一个词:
"茶心"。
母亲曾说过,茶祖畏惧的不是九器,而是人心。如果反过来想...
"或许我们一直搞错了方向。"他忽然抬头,"不是阻止九脉归一,而是..."
"而是掌控归一的过程?"银辉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她抱着熟睡的阿椿,星辉在两人之间流转,"太危险了,你会先被茶祖吞噬。"
陆荼看向掌心茶叶。八片复苏的茶叶中,荒茶古尘的那片最为活跃,叶脉间隐约有沙粒流动。
"已经没得选了。"他轻声道,"明早出发去死亡沙漠。"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陆荼被某种声音唤醒。
那像是千万片茶叶在低语,又像是沙粒流过指缝的窸窣。他循声来到湖边,看到一幕奇景——
湖面倒映的不是星空,而是一棵通天茶树的虚影!树下站着个模糊的人影,正向他招手。
(父亲?)
陆荼刚向前一步,水面突然沸腾。茶祖的面孔从虚影中浮现,狰狞地扑向他!
"啊!"
他猛地后仰,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中捧着那口青铜钟的残片。
"荒茶钟在保护你。"她将钟片贴在陆荼心口,"茶祖无法侵入这里。"
钟片冰凉刺骨,却奇迹般抚平了体内的躁动。陆荼忽然发现,母亲的右手已经完全茶化,变成了木质。
"您...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出生那夜就注定了。"母亲望向西北方,"守茶人的宿命就是成为养料...区别只在于滋养什么。"
湖面恢复平静,但陆荼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当九片茶叶全部复苏,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容器?桥梁?
还是...连茶祖都恐惧的某种存在?
旭日初升时,驼队准备就绪。
赤霄用布条将断剑缠在手上,白芷修复着九色茶盏的裂纹,银辉则用星光为阿椿编织护身符。母亲站在沙丘最高处,茶化的右手垂在身侧,左手却紧握着最后三颗木珠。
陆荼将青铜钟残片系在腰间。当他翻身上驼时,掌心的茶叶突然全部竖起,指向西北方的同时,也在他皮肤上刻下灼热的轨迹——
那是一个古老的茶纹,形似九片茶叶环绕一颗心。
驼铃声中,队伍缓缓没入沙海。而在他们身后,绿洲的棕榈树无风自动,叶片摩擦声如同某种送行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