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荣国府角门处却已灯笼亮起,照得青石板路上光影摇曳。丫鬟婆子们进出忙碌,小厮们抬着箱笼往马车上安置。
贾环一身靛青缎面直裰,腰间系着银线攒珠的束带,头上戴着黑绒缎的**帽,整个人干净利落,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精神气。他站在台阶上,转头向身后的荣国府望去——朱红大门还紧闭着,府里的主子们大多还没起身,只有几个老嬷嬷远远站在廊下望他。
"三爷,"书童青墨小声道,"该动身了,不然赶不上渡口的船。"
贾环点点头,刚要抬腿下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环哥儿!等等!"
赵姨娘扶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追来。她头发还散着,显然刚从床上爬起,连衣带都没系紧,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姨娘?"贾环一怔,快步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你这狠心的孩子!"赵姨娘一把抓住贾环的袖子,眼泪簌簌往下掉,"说走就走......也不让姨娘多看你几眼......"
她声音发颤,又从怀里掏出个绣花小包袱:"这是姨娘这些年攒的二十两体己钱,都换成小银锭了......你、你在外头别亏着自己......"
贾环心头一热,连忙推辞:"姨娘收着吧,父亲给了我盘缠,够用——"
"你这傻孩子懂什么!"赵姨娘抽噎着坚持塞进他手里,"扬州那样的地方,处处要用钱买路......你、你可得多长个心眼......要是有人欺负你......"
她越说越伤心,竟抓着贾环的袖子大哭起来,引得几个婆子不住往这边探头。青墨在一旁急得直搓手,生怕耽误了行程。
"姨娘保重。"贾环鼻子发酸,低声安慰,"儿子是去拜师学本事,又不是发配边疆......"
正说着,忽见李纨牵着贾兰匆匆走来。贾兰今日穿了件崭新的湖蓝袄子,怀里还抱着几本书,一看就是早早准备好了的。
"三叔!"贾兰挣开母亲的手,几步跑到贾环跟前,把书册往他怀里塞,"这是侄儿给你抄的《中庸》集注......熬夜赶出来的......"
贾环惊讶地翻开,只见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工整秀气,页页都是新墨,显是熬了好几夜才誊完的。他心头一热,揉了揉贾兰的脑袋:"好侄儿......三叔一定好好收着。"
李纨眼圈微红,向前两步福了福:"三弟这一去,千万保重。兰儿能有今日的教导,多亏了你和林姑娘从中周旋......"
贾环连忙回礼:"大嫂说这话折煞我了。兰儿天资聪颖,将来必成大器。"
"路上要多加小心。"李纨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他,"这是我让庵里师父诵过经的护身符......"
赵姨娘见李纨这样周到,忽觉自己空手而来有些难堪,便悄悄往儿子手里塞了串钥匙:"还有这个......我房里有口樟木箱子,里头都是......"
正在这时,府门"吱呀"一声打开,贾政负手而出,众人顿时噤声。老爷今日穿了件素色直裰,看起来比平日肃穆三分。
"都到齐了?"贾政环视一周,目光落在贾环身上,"趁天色还早,早些启程吧。"
青墨立刻去催车夫套马,贾环整了整衣袖,向父亲深深一揖:"儿子拜别父亲,此去必当勤勉向学,不负教诲。"
贾政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信带给你林姑父。路上有什么不决之事,可寻驿站张千总,他是我旧部。"
贾环恭敬接过,又向众人一一作别。赵姨娘哭得几乎站不住,由两个婆子扶着;李纨拉着贾兰叮嘱他要记得给三叔写信;连平日不怎么露面的几个嬷嬷都挤在墙角抹眼泪。
车轮轱辘转动,马车缓缓驶出巷口。贾环从车窗探出头去,见晨光中父亲还站在原地,赵姨娘倚在门框上不断挥手,李纨抱着贾兰站在台阶上目送......这一瞬间,他忽然心头一震——
这才是他最放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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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后官道渐宽,春日杨柳夹道,处处是新绿。青墨年纪小,很快就被窗外风景吸引了去,趴在窗边指指点点。贾环却捧着贾兰给的《中庸》集注发呆。
"三爷,"青墨忽然回头,犹犹豫豫地说,"咱们......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贾环合上书册:"怎么了?怕了?"
青墨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是贾政特意挑出来的机灵孩子。他挠了挠头:"不是怕......就是想着,扬州是不是也像京城那么热闹......"
贾环笑着摇头:"听林姑娘说过,扬州十里繁华,比京城还要富庶三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柄折扇,"对了,这个你可要收好。"
青墨凑过来看,见扇面上竟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路线、驿站名和各地特产,背面还标注了各州县要避开的关卡和人脉关系。
"这是......"
"王举人临走前悄悄给我的。"贾环低声道,"说是'江湖路引',比官府文书更实用。"
青墨张大嘴巴,小心翼翼地把扇子藏进贴身荷包里:"三爷放心,小的死了都不会丢!"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通州码头。远远望去,上百艘大小船只泊在岸边,船头彩旗飘扬,货船、客船、官船挤挤挨挨,煞是壮观。
青墨跳下车去找预定的客船,没多久却慌慌张张跑回来:"三爷!不好了!咱们定的船昨儿夜里撞了礁,修整去了......"
贾环心头一跳:"下一班船什么时候?"
"最快也得三天后......"青墨哭丧着脸,"而且钱都给了,找谁说理去......"
正犯愁时,忽听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
"可是荣国府贾三公子?"
贾环回头,见一名二十出头的锦衣青年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几个侍从。那人面容俊朗,腰间悬着铜牌,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在下贾环,不知阁下......"
青年翻身下马,拱手笑道:"在下张昀,家父张千总命我在此迎候。"
贾环忽然想起父亲临行时的话,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张公子......"
张昀爽朗一笑:"公子客气了。恰好家父有批军粮今日启程南下,专程留了舱位。"他指了指江心一艘高桅大船,"不知贾公子可愿同行?"
贾环大喜过望,刚要答应,青墨却悄悄扯他袖子:"三爷......要不先问问老爷?"
张昀见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家父手书,贾老爷一看便知。"
贾环接过信封,见上面的火漆封口正是父亲常用的私印,心中疑虑顿消。正要道谢,忽见码头另一侧有人高喊:
"前面的可是张千总府上的人?"
一个身穿绛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衙役。张昀面色微微一变,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迎上去:"陈大人有何指教?"
那陈姓官员皮笑肉不笑:"本官听闻张公子今日要押送军粮南下,特意来查看文书......"他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贾环,"这位是......"
张昀不动声色地挡在贾环身前:"这位是京城贾府的公子,奉父命南下访亲。"
那位陈大人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贾公子......可要带齐了路引文书啊。"说完假意检查了张昀的公文,悻悻离去。
贾环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张公子......这......"
张昀摇摇头:"贾公子无需担忧,不过是些官场上的龃龉。咱们这就上船吧。"
待登上甲板,张昀才低声道:"那是盐运司的陈照磨......近来扬州官场不太平,我父亲特意交代要照看好您。"
贾环心头一凛——扬州官场?林姑父不正是扬州盐法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