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下葬那天,澳门下了一场太阳雨。雨滴在阳光下像碎钻般坠落,打在新铺的大理石墓碑上。警方给老陈办了场小型英雄葬礼,二十来个穿制服的警官列队致敬,鸣枪七响。我和林薇站在最前排,她撑着黑伞,我捧着老陈那张泛黄的照片——三个年轻人站在码头,中间那个笑得最灿烂的就是他。
"他真名叫陈志明。"葬礼后,司法警察局的梁警司告诉我们,"八十年代派去卧底的,后来档案在回归交接时丢失了。我们找到当年他的上司,才确认身份。"
林薇轻轻抚摸墓碑上的刻字:"所以他一直独自守着这个秘密..."
"还有更多。"梁警司递给我一个信封,"他公寓保险箱里的。按规定应该归档,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想你们更有权知道。"
信封里是一把钥匙和地址——路环黑沙海滩旁的一栋小屋。
"他买给你的。"梁警司说,"五年前就办好了手续。"
我喉咙发紧,想起老陈咳血的样子。他早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三天后,我和林薇搬进了那栋小屋。白色外墙,蓝色窗框,门前有棵歪脖子的木麻黄树。屋里家具简单,但厨房设备齐全——老陈知道我最看重这个。卧室床头挂着一幅褪色的澳门老照片,是他年轻时拍的。
"我们暂时住下?"整理行李时我问林薇。
她正在擦拭窗台上的灰尘,阳光穿过她的金发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如果你不介意。"
"不介意。"我接过她手中的抹布,手指相触时我们都停顿了一下。这段时间的生死与共让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但谁都没再提起那个雨夜的吻。
日子忽然变得平静。我每天早晨去旺记重新开业,林薇则开始整理老陈留下的文件和照片。下午我们一起去海滩,我学冲浪,她拍照。晚上她教我认红酒品种,我教她玩二十一点算牌技巧。有次她赢了我三局,笑得像个孩子,鼻尖上的雀斑都挤在了一起。
"你该多笑笑。"我不经意地说。
她突然安静下来,手指抚过牌面:"在伦敦时,我总梦见这样的生活。"
"在赌场当高管?"
"不。"她蓝灰色的眼睛直视我,"和某个人,在一个有海的地方,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胸口发烫,假装洗牌避开她的目光。那晚我们喝光了一瓶波尔多,在门廊的秋千上聊到凌晨。她说起伦敦的阴雨,我说起孤儿院的圣诞节。当第一缕阳光出现时,她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
一个月后的周二,平静被打破了。那天下午我提前回家,发现林薇跪在老陈卧室的保险箱前,周围散落着文件。她听到声音猛地回头,脸色苍白。
"怎么了?"我走过去。
她手中捏着一份发黄的纸:"我...我找到了暗格。"
那是一份出生证明,登记姓名"陈欢喜",父亲栏写着"陈志强",母亲栏是"李秀兰"。签发日期比我已知的生日早两年,地点是珠海。
"这不可能..."我声音发涩,"我是澳门孤儿院收养的,资料上父母是海难渔民。"
林薇翻开另一份文件:"老陈的调查报告。你父亲陈志强是龙哥...陈永的生父,老陈的亲哥哥。他在珠海有两个家庭。"
我脑中嗡嗡作响。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年轻人,我的父亲?而龙哥...我胃部绞痛起来。
"所以老陈是我..."
"叔叔。"林薇轻声说,"他一直知道。调查报告显示他找了你十二年。"
我抓起钥匙冲出屋子,骑上摩托车直奔路环监狱。两小时后,我在探视室见到了剃光头的陈永。他比上次见时老了十岁,但眼中的狠厉丝毫未减。
"哟,弟弟。"他咧嘴一笑,露出金牙,"终于来认亲了?"
我拳头砸在防弹玻璃上:"你早知道!"
"老东西告诉你的?"他凑近玻璃,"猜猜谁把咱爸沉了珠海外伶仃洋?就是你的好叔叔啊,为了他那身警服。"
探视结束铃响起时,我已经浑身冷汗。陈永最后的话像毒蛇般钻入耳朵:"你以为结束了?等着吧,弟弟。游戏才刚开始。"
回程路上我飙到一百二十码,风吹得眼泪横流。到家时已是深夜,林薇坐在门廊等我,身旁两杯茶早已凉透。
"欢喜..."她站起身。
我径直走向浴室,打开冷水冲头。镜中的自己双眼通红,眉角的疤痕格外明显——那是十二岁在孤儿院打架留下的。现在想来,老陈每次看到这道疤时,眼中闪过的究竟是什么?
门外,林薇轻轻敲门:"我热了晚饭。"
"不饿。"我听见自己生硬的回答。
那晚我睡在了沙发上。半夜惊醒时,发现身上多了条毛毯,茶几上有杯水和两片安眠药。林薇的卧室门关着,门下透出一线光亮。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她在厨房煮咖啡,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我们需要谈谈。"她说。
我给自己倒了杯橙汁:"没什么好谈的。"
"欢喜!"她抓住我的手腕,"这不是你的错。"
"那谁的错?"我甩开她的手,"老陈?我死鬼老爸?还是那个把我扔在孤儿院门口的女人?"
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我立刻后悔了,但某种更强烈的情绪阻止我道歉。我们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我去旺记。"我抓起外套。
"今天歇业。"她声音很轻,"我挂了牌子。"
我僵在门口,胸口起伏。最终我什么都没说,重重关上了门。
接下来一周,我几乎不着家。白天在旺记疯狂工作,晚上去各个酒吧喝到打烊。有次醉得太厉害,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码头长椅上,身上盖着当天的报纸——财经版用半版报道了林薇前公司的新任CEO。
第八天凌晨,我回到家,发现客厅亮着灯。林薇坐在餐桌前,面前摊着护照和机票。
"你要走?"我嗓子发紧。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肿:"下周三的航班。伦敦总部希望我回去协助调查。"
我们之间隔着三步距离,却像有一道深渊。
"挺好。"我说,"那边安全。"
"欢喜..."她站起身,手指绞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走。澳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不是吗?"
我望向墙上老陈的照片。他笑得那么坦然,仿佛从没背负过任何秘密。
"我需要时间。"最终我说。
她点点头,眼泪无声滑落。我想伸手擦掉,却想起自己满身酒气,最终只是站在原地。
第二天中午,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
"是陈欢喜先生吗?"女声干脆利落,"我是国际刑警组织澳门联络处的莫云。关于陈永的案子,我们需要您的专业协助。"
我在他们位于南湾的办公室见到了莫云。她三十出头,短发,穿深蓝西装,眼神锐利得像能看透人心。
"陈永在狱中仍操控着跨境洗钱网络。"她推给我一份文件,"通过这个。"
我翻开看到一张豪华游艇的照片——黑桃杰克号,现在改名为"幸运皇后"。
"它每周五在公海举办赌局,参与者多是亚太地区的政商要人。"莫云说,"我们需要内部线人。"
"为什么是我?"
"您有赌博专业知识,熟悉澳门地下世界,而且..."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陈永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的秘密通讯渠道。作为他'失散多年的弟弟',您有天然优势。"
我合上文件:"太明显了。他会起疑。"
"所以我们安排了掩护。"她打开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则赌场招聘广告,"氹仔新开的'水晶宫'在招发牌员,明天面试。老板是陈永的老对头马文山。"
"让我假装投靠马文山接近陈永?"
"更妙的是,"莫云微笑,"马文山是我们的人。"
离开前,我在洗手间用冷水冲脸,抬头时镜中的人陌生得可怕。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黑眼圈,胡茬凌乱,嘴角下垂。这还是那个在旺记煮云吞面的欢喜吗?
回到家,林薇不在。她的相机放在餐桌上,旁边是冲印出来的照片——过去一个月她拍的我。冲浪板上笨拙保持平衡的我,教小朋友包云吞的我,在旺记门口喂流浪猫的我。最后一张是我睡着的样子,晨光透过窗帘照在脸上,竟有种不可思议的平静。
我翻开相机,发现里面有一段未播放的视频。画面摇晃了几下,定格在老陈保险箱暗格里的文件上。镜头拉近,我看到一份警方的绝密档案——关于二十年前那晚的外伶仃洋事件。档案清楚地记载:陈志强是失足落海,而试图救他的人正是陈志明,我的老陈叔叔。
视频突然跳转到另一段。林薇的脸出现在镜头里,背景是我们常去的海滩。她看起来刚哭过,但声音坚定:
"欢喜,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视频在这里中断了。
我放下相机,胸口像被撕开一道口子。窗外,暮色中的大海泛着金色的波光。
当晚林薇回来时,我正在收拾行李。她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往背包里塞衣服和洗漱用品。
"你要去哪?"她问。
"氹仔。找了份新工作。"我没抬头。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我听见她深吸一口气:"是国际刑警找你了?"
我猛地抬头:"你怎么..."
"莫云是我表哥的大学同学。"她走进来,坐在床沿,"她上周就联系过我,问你的情况。"
我拉上背包拉链:"所以你知道。"
"我告诉她这是个糟糕的主意。"林薇直视我的眼睛,"但我也知道,一旦你决定了什么事..."
"我必须弄清楚。"我声音沙哑,"关于我父亲,关于老陈...关于我是谁。"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那就让我帮你!"
我抽回手:"太危险了。"
"比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些还危险?"她声音提高了,"欢喜,看着我。你这些天一直在躲我,甚至不让我碰你。如果是因为那天我发现..."
"不是!"我打断她,"正因为我...天啊林薇,每次靠近你我都..."我哽住了,无法继续。
她突然明白了,眼睛慢慢睁大:"你怕连累我。"
我别过脸,看向窗外的海。月光下,浪花像破碎的珍珠。
"欢喜,"她声音轻得像羽毛,"转过身来。"
我慢慢转身,她抬手抚上我的脸颊。她的手指温暖而坚定,一点点擦去我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听着,"她说,"我见过你打架,见过你开枪,见过你面对死亡。但你知道吗?最让我害怕的是这几天——看着你一个人承受一切,却把我推开。"
我抓住她的手腕:"如果我回不来..."
"那我就去救你。"她斩钉截铁地说,"就像你为我做的那样。"
我再也无法忍受,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她身上有海风和洗发水的味道,头发蹭在我下巴上痒痒的。我们就这样站了很久,心跳渐渐同步。
"明天我去面试。"最终我说,"之后...我们好好谈谈计划。"
她点点头,靠在我胸前:"我有个条件。"
"什么?"
"带上这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色U盘,"我改良过的追踪程序,植入手机就能用。"
我接过U盘,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早知道我会答应莫云。"
"不。"她微笑,"但我了解你。"
那晚我们相拥而眠,像两个在暴风雨中紧紧抓住浮木的幸存者。半夜我醒来,发现她正凝视着我,月光在她眼中流转。
"怎么了?"我轻声问。
她伸手描摹我的眉毛:"记住这一刻。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有人等你回来。"
我吻了吻她的掌心,许下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诺:
"我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