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领带是要勒死我吗?"
我站在林薇公寓的全身镜前,手指笨拙地扯着脖子上的丝绸束缚。镜子里的男人让我陌生——笔挺的深蓝色西装,锃亮的牛津鞋,头发被发胶驯服地梳向脑后。唯一熟悉的是那张脸上不安的表情。
"别乱动。"林薇拍开我的手,纤细手指灵巧地调整着领带结。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露背礼服,头发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香水味比平时浓了些,混合着发胶和皮革的气息,让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确定要带我去?"我低头看她,"我连红酒和葡萄汁都分不清。"
"所以才需要我。"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我,嘴角微微上扬,"不错。"
"只是不错?"我对着镜子转了个圈,"我觉得我可以去演007了。"
"更像被临时拉来充数的服务生。"她挑眉,却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对袖扣,"给,戴上这个。"
袖扣冰凉沉重,上面刻着我看不懂的字母。"这是什么?"
"我祖父的。"她轻声道,"他在伦敦金融城工作了一辈子。"
我顿时觉得手腕发烫,仿佛接过了某种传承。"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借你的。"她打断我,"酒会结束要还。"
黑色奔驰停在楼下。一路上,林薇不断提醒我注意事项:"别用手抓食物,别大声说话,如果有人问你做什么的,就说...自由职业。"
"自由职业?"我咧嘴一笑,"赌场看场子的也算自由职业吧?"
"陈欢喜!"她瞪我,却在车子拐弯时不小心靠在我肩上。隔着西装面料,我能感觉到她肩膀的紧绷。
酒会在葡京酒店顶层举行。电梯上升时,我的耳膜嗡嗡作响,不知是气压变化还是紧张所致。林薇站在我身边,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剑。
"记住,"电梯门开启前她最后叮嘱,"无论发生什么,别——"
"别给你丢脸,知道啦。"我整了整领带。
"我是想说,"她转头看我,眼神复杂,"别离开我视线。"
灯光、香槟、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宴会厅里,衣冠楚楚的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着我听不懂的话题。林薇挽着我的手臂,指甲几乎陷进我西装袖子的布料里。
"林薇!"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迎上来,"好久不见,听说你离开摩根了?"
"张总。"林薇挂上职业微笑,"是的,目前在休息。"
"这位是?"张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陈欢喜,我朋友。"林薇介绍道,没说明我的职业。
"你好。"我伸出手,对方敷衍地握了握,随即转向林薇:"听说周世昌今晚也来。"
林薇的手指猛地收紧。"是吗。"她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
"周世昌是谁?"趁张总走开,我小声问。
"我前上司。"她拿起一杯香槟,一饮而尽,"财务造假的主谋。"
侍者端着托盘经过,我学林薇拿了杯香槟。液体金黄冒泡,尝起来像加了酒精的汽水。我正想评价,宴会厅入口处突然一阵骚动。
"他来了。"林薇低声道。
周世昌五十岁上下,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意大利定制西装包裹着微微发福的身材。他像一艘航空母舰驶入港口,周围的小船纷纷让路致敬。
"林小姐。"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声音油腻得像放了太久的猪油糕,"听说你最近在...体验民间生活?"
目光扫过我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我忽然明白林薇为何紧张——这不是普通酒会,而是她曾经世界的缩影,而我是闯入其中的异类。
"周总。"林薇微笑,却像戴了面具,"民间生活比想象中有趣。"
"是吗?"周世昌挑眉,"比如这位...陈先生是做什么的?"
所有人的目光突然聚焦在我身上。我手心冒汗,香槟杯差点滑落。
"我开茶餐厅的。"我听见自己说,"旺记,在福隆新街,各位有空来尝尝,报我名字打九折。"
周围响起几声轻笑。周世昌嘴角抽动:"原来林小姐现在对...餐饮业感兴趣。"
"比金融业干净。"林薇轻声说。
周世昌脸色一沉。就在这时,一个穿红色礼服的女人突然指着我:"等等,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她压低声音,"去年在永利欠了高利贷被追债的!"
宴会厅突然安静下来。我喉咙发紧,那杯香槟在胃里翻腾。是的,去年我沉迷百家乐,欠了地下钱庄二十万,被追得东躲西藏,最后是老陈借钱给我还债。
"真的吗?"周世昌眼睛一亮,"林薇,你的新朋友背景真...丰富。"
林薇的脸色变得苍白。我该解释,该反驳,但舌头像被冻住了。在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里,我的过去像油渍一样显眼。
"各位,"一个浑厚的声音打破沉默,"酒会开始了,请入座。"
人群渐渐散开,但窃窃私语像毒气般蔓延。我转向林薇:"我...可以解释。"
"不必。"她声音冰冷,"你从没告诉我。"
"我——"
"林薇。"周世昌去而复返,假惺惺地笑着,"我那边有几个老朋友想见你,关于...工作机会。"
他故意看了我一眼,意思很明显:跟我来,甩掉这个污点。
林薇站在原地,手指紧握香槟杯。我看着她精致的侧脸,知道她正面临选择——回到熟悉的世界,或者站在我这边,承受流言蜚语。
"你去吧。"我低声说,"我去阳台抽根烟。"
转身时,我的西装肘部被她抓住。
"周总,"林薇的声音清晰坚定,"我的朋友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我不能丢下他。"
她挽住我的手臂,指甲再次陷进布料。周世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随你便。"他冷冷道,"不过提醒你,金融圈很小,选择与什么人为伍...很重要。"
"我深有体会。"林薇直视他,"所以才站在这里。"
周世昌悻悻离去。我低头看林薇,她下巴微扬,眼中闪着危险的光。
"为什么?"我轻声问。
"因为他说得对。"她拿起两杯新的香槟,递给我一杯,"选择与什么人为伍很重要。"
我们碰杯。香槟比刚才苦涩,却也更加真实。
酒会接下来的时间像一场模糊的梦。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也有人好奇地打量我。林薇始终站在我身边,向每个过来寒暄的人介绍:"这是陈欢喜,我的朋友。"
"你没必要这样。"在去自助餐区的路上,我说,"我可以自己应付。"
"我知道。"她拿起一块小点心塞进我嘴里,"闭嘴吃东西。"
点心外酥里嫩,有蟹肉的鲜甜。"好吃!"我含糊地说。
"鹅肝酱蟹肉挞,"她微笑,"比你煎的蛋强多了。"
"胡说,我的蛋——"
"林薇!"一个穿粉色礼服的女人突然冲过来拥抱她,"天啊,好久不见!听说你举报了周世昌?太勇敢了!"
"嘘!"林薇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这位是?"女人好奇地打量我。
"我男朋友。"林薇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说了什么,耳朵瞬间变红,"呃,我是说——"
"陈欢喜。"我伸出手,心跳如雷,"很高兴认识你。"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哇哦,林薇找了个'接地气'的男朋友。"
"他不是——"林薇想解释,却被一阵掌声打断。主办方开始致辞,人们纷纷聚向主舞台。我们落在最后,站在人群边缘。
"男朋友?"我小声调侃。
"口误。"她瞪我,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酒会结束时已近午夜。林薇喝了不少,脸颊绯红,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踩在酒店厚厚的地毯上。
"我的脚要断了。"她抱怨道。
"活该。"我扶着她走向电梯,"谁让你穿刑具出门。"
"金融圈潜规则,"她靠在我肩上,"高跟鞋越高,权力越大。"
"那周世昌该穿二十厘米的。"
她大笑,笑声清脆得像打翻的香槟塔。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镜子映出我们奇怪又和谐的形象——她,醉醺醺的金融精英;我,穿着借来的西装的茶餐厅伙计。
"今晚...谢谢你。"电梯下降时,我突然说。
"谢我什么?"
"没有甩掉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欢喜,"她轻声问,"那些债务...真的都解决了吗?"
"嗯,老陈帮我还清了。"我顿了顿,"对不起,没告诉你。"
"每个人都有过去。"她看着电梯数字跳动,"重要的是现在。"
走出酒店,夜风拂过发烫的脸颊。我叫了辆出租车,但林薇摇头:"我想骑车回去。"
"你穿这样?"我指着她的礼服。
"怎么,嫌我丢人?"她挑衅道。
我的二手摩托停在酒店后巷。林薇侧坐在后座,礼服下摆撩到大腿,双臂环住我的腰。
"抱紧了。"我发动车子。
澳门夜晚的街道空荡安静。我们穿过灯火通明的赌场区,钻入老城狭窄的巷弄。林薇的脸贴在我背上,呼吸透过单薄的衬衫传来。
"欢喜,"风声中有她的声音,"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请你做我真正的男朋友,你会答应吗?"
摩托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我稳住车把,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林小姐,"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满不在乎,"你喝多了。"
"回答我。"她收紧环抱的手臂。
红灯。我停下车,转头看她。路灯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唇膏已经斑驳,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轻声说,"没学历,没存款,有一屁股黑历史。"
"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我知道。"
绿灯。我转回头,握紧车把。"那为什么?"
她的回答混在风里,几乎听不清:"因为在你面前...我可以只是林薇。"
我加速冲过最后一个路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后视镜里,她的金发散开在夜色中,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车停在她公寓楼下。她迟迟没有下车,手臂仍环着我的腰。
"欢喜,"她最终开口,"答案呢?"
我转身,捧起她的脸。唇膏的草莓味混合着香槟的酒精气息,她的睫毛在路灯下投下细小的阴影。
"我的蛋还没煎到完美,"我轻声说,"给我点时间练习?"
她笑了,点点头:"明天早上,老时间。"
"嗯。"
"穿围裙来。"
"想得美。"
她凑近,在我唇上轻轻一吻,然后迅速跳下车,赤脚跑进公寓楼。我坐在摩托上,摸着嘴唇发呆。后视镜里的男人头发凌乱,西装皱巴巴的,却笑得像个傻子。
回旺记的路上,我绕道去了西湾湖。凌晨的湖边空无一人,水面上倒映着星光。我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袖子,让夜风吹散脸上的燥热。
手腕上,林薇祖父的袖扣在月光下微微发亮。我轻轻抚摸刻痕,突然明白今晚真正发生了什么——不是酒会,不是冲突,而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澳门这个奇妙的地方,找到了彼此。
手机震动。林薇的短信:「忘了说,你穿西装很好看。」
我笑着回复:「你穿围裙会更好看。」
发完才意识到说了什么,赶紧补充:「我是说煎蛋的时候!」
她的回复很快:「骗子。明天见,男朋友。」
我对着手机傻笑,把"男朋友"三个字看了又看。远处的赌场灯光璀璨,但此刻,我心中有一个更明亮的太阳正在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