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崖的风雪,在岁月流转中沉淀得愈发凛冽。
入门半载,崖间的青松已不知换过几重雪色,苏烬身上的冻疮早已结痂脱落,只是那双手,因日日握剑练字,指腹磨出了薄茧,反倒添了几分坚韧。
凌言教课时总立于月台风雪里,白衣胜雪,语调清冽如冰泉。
他教霍念剑招时,常带三分不耐,却仍会耐着性子拆解招式,轮到苏烬,话便更少了,往往是看他将字写得歪歪扭扭,或是剑招滞涩,只冷冷一句“重写”“再练”,便转身负手而立,留一片沉默的风雪给他。
苏烬总在那时低着头,将凌言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他知自己根基浅薄,术法修行比霍念慢了不知多少,便只能加倍勤勉,白日在修行场挥剑至汗透衣衫,夜里就着烛火临摹凌言的字迹,直到指尖发颤才肯歇下。
这日,他在藏书阁外偶遇了御水阁的柔卿。那人着一身月白长衫,眉目温润,见了他便浅浅一笑,声音如春风拂过:“苏师兄。”
苏烬忙拱手还礼,有些局促:“柔卿师弟。”
柔卿性子极好,说话时总带着暖意,见苏烬捧着的剑谱边角卷了毛边,便自然地接过,用灵力细细抚平:“师兄近日都在练《基础剑法》?这剑法刚猛,需以内息催动,师兄若有不解,尽可来问我。”
自那以后,柔卿常来听雪崖寻他。有时带一碟刚出炉的桂花糕,说是御水阁的师姐新做的,有时携一瓶伤药,说是见他练剑时手腕不稳,恐伤及经脉。
他待苏烬极是温和,说话时眼尾含笑,只是苏烬偶尔抬眼,会撞见他目光越过自己肩头,轻轻落在若雪阁的方向,那眼神里藏着些什么,像深潭里的碎光,让人看不透。
凌言在梦境中望着那抹月白身影,指尖悄然收紧。原来从那时起,凌羲便已披着这般温柔的皮囊,潜伏在苏烬身边。
他那看似无意的眺望,那恰到好处的关怀,究竟是在盘算如何利用这颗单纯的棋子,还是在暗中窥探自己的动向?
思绪未平,梦境已随魂光流转,风雪骤然变得急促。
后山的阵法结界泛着淡青色灵光,苏烬跟着几位内门弟子巡阵,脚下的青石板覆着薄霜,稍不留神便打滑。
他正低头辨认阵眼纹路,忽觉脚下一空,一道刺目雷光自地面迸发——
竟是触发了凌言布下的警示雷阵!
“小心!”他惊呼出声,却已来不及。雷光炸响,他被震得踉跄后退,手臂被雷芒扫过,瞬间灼出一道血痕。
身旁两位弟子也被余**及,闷哼着倒地。
就在此时,一道白影破空而至,凌言的声音裹挟着风雪砸落:“蠢货!”
他挥手撤去阵法余威,灵力拂过受伤弟子,目光落在苏烬流血的手臂上,眸色冷得像崖底的寒冰。
若雪阁内,烛火映着地面的血珠,红得刺目。
苏烬跪在冰冷的青砖上,手臂的灼痛混着心头发紧的恐慌,让他几乎抬不起头。
凌言就坐在对面的紫檀木椅上,乌木鞭搁在案几,鞭身泛着冷光。
“可知错?”凌言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苏烬咬紧下唇,血珠顺着手臂滴在地上,晕开一小朵暗红。
他不是不知错,只是喉咙发紧,那些“弟子未曾细看阵眼”“弟子记漏了纹路”的辩解,在凌言的注视下都堵在了心口。
他只恨自己为何如此笨拙,连最基础的阵法都记不住,还连累了同门。
见他垂头不语,凌言冷哼一声:“看来是不知。”他拿起乌木鞭,起身时衣袂带起一阵寒风,“连入门第一课的阵法都能触发,你日日修行,究竟在想些什么?”
话音未落,乌木鞭已带着破空之声落下,狠狠抽在苏烬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锦衫瞬间裂开,血痕即刻浮现。
苏烬闷哼一声,身子剧烈一颤,却死死跪着不肯动。
一鞭,两鞭……直到第十鞭落下,他背上的衣衫已被血浸透,额上冷汗混着泪水滑落,砸在青砖上。
“可知错?”凌言再次发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弟子……知错。”苏烬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弟子……再也不会犯了。”
委屈像潮水般涌上,他不是想犯错的。
那些阵法图谱他夜夜翻看,指尖都磨出了茧,可方才一时慌乱,竟真的忘了……他只觉得自己笨得无可救药,连让师尊少动怒都做不到。
凌言将一瓶药扔在他面前,瓷瓶撞地发出轻响:“回去思过三日,抄百遍《阵法精要》。”
苏烬踉跄着起身,后背的剧痛让他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神经。他捡起药瓶,低头行了一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若雪阁。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小院,他脱力般趴在竹榻上,后背的伤口一碰就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疼的,是气自己没用,是怕凌言从此厌弃他。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柔卿提着药箱走进来,见他趴在榻上,背上血迹斑斑,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狡黠,旋即又被温煦笑意覆盖:“苏师兄,我听说你触了雷阵,被青鸾长老罚了?”
他放下药箱,取出金疮药,语气里满是关切:“长老也是为你好,只是这罚得也太重了些。”
苏烬忙擦去眼泪,声音闷闷的:“不怪师尊,是我自己笨。”
柔卿解开他的衣衫,见那纵横交错的鞭痕,指尖蘸了药,轻轻涂抹:“师兄不必妄自菲薄。这雷阵本就霸道,便是有些资历的弟子也未必能全然避开。”
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说,“只是长老性子素来清冷,师兄往后还是多留心些,别再触他逆鳞才好。”
药汁渗入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苏烬咬着唇,低声问:“柔卿,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笨?总学不会,总惹师尊生气。”
柔卿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时已换上温和的笑意:“怎会?师兄只是根基弱些,论勤勉,整个听雪崖谁比得上你?长老心里是有数的,否则怎会留你在身边修行?”
他用干净的布条轻轻裹好伤口,语气循循善诱:“莫要因这点小事便对长老生了嫌隙。他那般人物,心思深沉,对看重的人才会严苛,师兄且放宽心,好好养伤便是。”
苏烬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听着柔卿温软的话语,心里的委屈渐渐散了些。他点点头:“你说得是,是我太笨了。”
却没瞧见,柔卿收拾药箱时,目光又一次掠过若雪阁的方向,眼底深处,那抹狡黠已酿成了更深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