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阳启程后,迎春换到了纪绿沉的车驾上。
谷雨绞湿了热手帕时不时给迎春擦脸擦手心。
触到毫无气息的鼻尖,谷雨险坐到地上。
“夏栀……夏栀,快去看看李太史还在不在……”
“顾盼姐姐你先来看一看!”
“娘子,咱们娘子突然没气息了……”
广陵王纪暄与百官留在东都,纪暄的情况不稳定,李见微便被暗部绣衣卫年如意扣下。
且李见微是朝廷命官,朝廷又未曾任命他为送亲使,他也不好总搅和在东行的队伍里。
迎春自从洛阳取消宵禁的第一天晚上离魂而去,至今未醒。
身外的世界天翻地覆与她无关,但她的死生不免牵动人肠。
崔颂仪拉扯着好说歹说,李见微答应陪他们这一行人走上三天的路程,而今天正是第三天。
迎春不但没有苏醒,反而没了气息。
涉及神秘之事,顾盼也帮不上什么忙,摸了摸脉搏,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无非肯定谷雨的判断。
“这可怎么办呀!”白露“哇”地哭出声,这些天的惊恐与担忧随着眼泪倾泻而出,“冯郎君溺水身亡,殿下至今下落不明……咱们,咱们娘子又……”
她哭着打了个着凉的嗝儿,稍远一些,身体恢复了大半的夏榴抱着瑟瑟发抖的采蓝,也微微发抖。
“嚎什么嚎!迎丫头没死,听着你们哭丧,觉得还不算死了算了!”
李见微上次骂崔颂仪火气大得比烧刀子还冲,这次他也不遑多让,好比吃了火药。
被闷热天气烘得满面流汗的崔颂仪推着李见微上了厌翟车,大气也不敢出。
他知道她死过一回,却断不能见她再一次死在他面前。
“太史,需要崔某做什么,但凭吩咐……”
回忆起纪暄被刺伤的那个夜晚,颜淏初说让李见微 取命中所有——是拿未来献祭。
而他不能拿虚无的未来去赌。
他唯有一条命,等他死了,常频婆也自由了。
“崔某愿献自身性命,为二娘子回魂,求太史成全!”
“去去去!添什么乱!”李见微横眉吹动三绺长须,没好气道,“老道说过,拿自己命里没有的东西来换,可是要遭反噬的……”
反噬力加持,迎春只会顷刻丧命。
“迎丫头也用不着你献命相救!”
“迎丫头是让乌斯那群邪门的东西迷惑了,她有些累了,走不动了,想停下歇一歇……丫头歇一歇不要紧……”李见微骂骂咧咧地在车厢里盘膝坐下。
“可苦了我老道,个个都要老道起死回生……”
李见微絮絮叨叨嘟囔,把从泥地里趟过还相对干净的灰白靴子拍了拍,呢喃诉苦。
“你要是在就好了,迎丫头一定也还念着你的,你来叫她,定能把她的魂儿叫回来。”
被李老头子骂了一回,崔颂仪这次没急着跳出来说他来“叫魂”。
李见微没有明说,自然,他是不符合要求的。
“偌!心灯引魂……把你家娘子平日里喜爱的物件都拿出来!就像她现在手里握的这块玉……是九丫头的!”李见微冲几个侍奉的丫头含糊道,“懂老道的意思了吧!”
“当然!最好最好的方式,是用她真心挂念、也真心挂念她之人的‘心念’为引,声声呼唤,穿透那迷障,才能把她的魂儿给叫回来!”
掰开揉碎,李老头子这回讲得很透彻。
夏栀、夏榴飞快对了一个眼神,她俩是常家出来的,自然心向常度。
且迎春、常度青梅竹马,瞧着九公子势在必得的那股子劲儿,她们也不敢胳膊肘儿朝外拐想别人啊。
但九公子人在淮西,八门子老远,且“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一方面家国之重与儿女私情该怎么选几乎没人会选错,另一方面就算赶来……也赶不上。
“真心挂念之人?”
顾盼沉吟、谷雨、白露、采蓝等丫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投向了崔颂仪。
就冲崔郎此时此地守着二娘子,他对二娘子的情意,也是她们绝对不能忽略的。
李见微眼皮都没抬,捻着胡须的手指嗤笑一声:“崔九的心念是够真,也够重,可迎丫头不是为他来的,迎丫头心里头最深处的那盏灯,也不是崔九点亮的!”
李老头子的话看似是对丫头们说的,听到崔颂仪耳里,无疑就是点拨他的。
丫头们翻箱子找来了一些迎春平日把玩的物什,有一把桐木戒尺、焚香的香炉、默写了厚厚一沓的《石头记》稿纸,还有两只簪子。
一支镂云纹乌木发簪有了念头,簪子整体被摩挲得乌亮,油光水滑,要是才到迎春手里没多久,被盘玩到这个程度,的确是其主子的爱物了。
崔颂仪眼睫闪了闪。
另一簪子,金累丝镶红蓝宝石,还有双喜。恨不得把世上的好物还有祝福见样都堆上去,也堆得还算漂亮,没有暴发户的俗气。
“你别想了,迎丫头与贵妃有缘、与先太子有缘,唯独与你无缘……”
李见微闭目养神念念有词之先,冷不防又给崔颂仪千疮百孔的心扎了一刀。
崔颂仪默默任凭李老头子念咒似的念经。
那支乌木簪,是迎春去崔家吊唁他妹妹崔纳弥戴过的。
他比谁都清楚这支簪子的来源——簪子本是他母亲的。他母亲与成贵妃崔玄素微末之时,仰慕钦羡一个女子的才学,与儒学大家崔玄成的婢女忘形而交。
后来,崔玄素被清河崔氏大房认为“义女”,以祥瑞入宫为妃。
两位长辈交情如故,谈笑时或有指腹为婚娃娃亲的说法,崔颂仪的母亲卢夫人也玩笑拨下发髻上的乌木簪为定礼。
再后来崔父赴外任,崔颂仪一家随行,等到再回上京。
九公主纪绿沉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公主殿下了。
“那傻丫头,魂魄被乌斯那些恶心人的玩意儿缠住了……”
李见微的眉头越皱越紧,直直看向虚空,仿佛穿透车壁,看到了常人不可见的景象。
也说着常人不太能听懂的话。
“你要怨老道就怨老道,确实是老道没做个人……”
“但这丫头,你救过她,她也在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