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柳月璃几乎要被这股无形的压力逼疯时,那影子动了动。
没有脚步声再响起,似乎只是门外那人轻轻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
然后,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穿透了那层薄薄的门板,极其清晰地传入柳月璃的耳中:
“小二。”
“小的在!裴大人您吩咐!”楼下立刻传来伙计蹬蹬蹬跑上来,带着喘,又刻意压低了些的谄媚回应。
裴寂的声音如同深潭古水,波澜不惊:“添一壶蒙顶雪芽。”
“……哎!好好好!蒙顶雪芽!这就给您泡上来!”伙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这裴大人明明是往天字甲号去的,怎么在二楼过道就站住不走了?
柳月璃紧绷的心弦猛地一颤!
点茶?就在这儿?难道……
果然!
下一秒,裴寂那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必送进雅间。就在此处,与这位姑娘共赏清茶,也甚好。”
姑娘?他……他知道!
柳月璃只觉得眼前发黑,脑中一片空白。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踩碎!
躲不过了!
她抬起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道越来越宽的门缝上。
门外那人没有急着完全推开,只是用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敞开的门扇上。
他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几乎将门外走廊的光线彻底阻绝。
幽暗的光线只够描绘出他深刻的轮廓,一半藏在门框的阴影里。
正是裴寂!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鹰隼,径直锁在了雅间内僵坐如木偶的柳月璃脸上。
嘴角似是微微动了一下,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四目相对。
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厚重的阴云般缓缓迫近,沉沉地压了下来,将整间狭小的雅间瞬间笼罩其中。
空气,骤然凝固。
柳月璃捏在手中的那个豁口小青玉茶杯,终于在极度的恐惧和那巨大的压力下,彻底失去了支撑。
“啪嗒”一声轻响。
杯子脱手,滚落在桌面上,冰凉的水液蜿蜒流淌,浸湿了柳月璃面前那方小小的花梨木桌面。
也浸湿了她最后一点强撑出的平静假象。
……
柳月璃没有抬头,也没有抬手去擦。
任由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掉。
那泪珠砸在手背上,砸在烈风乌黑的皮毛上,悄无声息,却重若千钧。
她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悲恸笼罩着,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悲伤压垮。
是因为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策马奔腾?是因为这具被病痛掏空的身体?
还是因为……这看似尊贵无匹的金丝牢笼?
洛昭寒不知道。她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眼眶也跟着发热。
她默默地走到柳月璃身边,没有劝慰,只是伸出手,轻轻地、稳稳地扶住了公主另一侧微微颤抖的手臂,像一个无声的支撑。
柳月璃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那压抑的颤抖似乎更剧烈了一点。
但她没有推开洛昭寒,反而将一点点重量,轻轻靠在了洛昭寒的手臂上。
主仆二人,一匹沉默的黑马,就这样站在飘飞的桃花雨里。
阳光依旧温暖,春风依旧带着草木的清香,可这方小小的天地,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无力。
过了很久,久到洛昭寒的手臂都有些发麻,柳月璃才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抚摸烈风的手。
她低着头,用袖子飞快地脸上抹了一把,再抬起头时,除了眼角残留的一点点未干的水光,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平静。
她甚至对着洛昭寒,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平静:“回来了?”
仿佛刚才那场崩溃从未发生。
洛昭寒喉咙发紧,用力点了点头:“嗯,回来了。”
柳月璃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烈风,那眼神像是在告别。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它,只轻轻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被风吹散:
“走吧,我们回家。”
……
京郊的官道,平日里车马不断,今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
裴寂骑在高头大马上,护在临川公主柳月璃那辆不算特别张扬、但用料一看就极讲究的马车侧前方。
他鹰隼似的眼睛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耳朵也支棱着,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远处,一队商队慢悠悠地迎面而来。十来辆马车,用粗麻布盖得严严实实,看着像是运货的。
赶车的,押车的,都穿着粗布短打,风尘仆仆的样子。裴寂起初也没太在意,这年头,京里京外商贸来往频繁,路上遇到商队再正常不过。
可随着商队越来越近,裴寂那根神经,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瞬。
不对劲。
那马车……吃道太浅了!
拉货的马车,若是满载,沉重的货物压在车上,车轮碾过地面,总会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子。
可眼前这些马车,轮子在官道夯实的黄土路上跑着,那印子浅得几乎看不清!
行进间也显得过于轻快,车身起伏的幅度很小,根本不像载着重货的样子。
空车?还是,里面装的不是货?
裴寂心头警铃骤响,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马速,原本虚搭在腰间佩剑上的右手,自然地滑落下来,五指收拢,稳稳地握紧了冰凉的剑柄。
他身后的十几名公主府侍卫,都是跟着他刀口舔血过来的精锐,一见统领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心领神会,原本轻松的神情瞬间收敛,手都不约而同地按上了各自的武器。
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越来越近的商队。
按照常理,寻常商贾见到贵人车驾,尤其是看到公主府标识的鸾驾,早就该诚惶诚恐地避让到路边,垂手恭候了。
可眼前这队“商贩”,却像是没看见那显眼的标识一般,不仅没有半点避让的意思,反而在双方距离缩短到不足二十步时,整个车队猛地横了过来,硬生生将本就不算特别宽敞的官道彻底堵死!
马车齐刷刷地停住,横亘在道路中央,截断了去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吹过官道两旁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衬得这片死寂更加诡异。
公主府的侍卫们个个屏住了呼吸,眼神死死锁住对面那些沉默的“商贩”。
车帘紧闭的公主马车里,也是一片寂静。
裴寂勒住马,高大的身躯在马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铁塔。
“前方何人?胆敢阻拦公主鸾驾?速速让开道路!”
回应他的,是一声尖锐刺耳的暴喝!
“动手——!”
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随着这声令下,那些刚才还低眉顺眼,一副老实巴交模样的“商贩”,猛地抬起了头!
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市井小民的畏缩?取而代之的,是凶戾杀气和亡命之徒的疯狂!
他们几乎在同一瞬间,探手入怀,掀开车厢底下的暗格,寒光爆闪!
一把把磨得锃亮的大刀长剑、甚至还有几把军中制式的劲弩,瞬间出现在他们手中!
“杀!一个不留!”领头的那个汉子,正是刚才发出暴喝之人,此刻面目狰狞,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刀,身先士卒,像一头疯虎,直扑裴寂!
他身后的几十名“商贩”,动作整齐划一得可怕,显然训练有素,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地朝着公主的车队猛冲过来!
“敌袭!保护殿下!”裴寂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破了死寂。
他胯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发出一声激昂的长嘶。
裴寂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般迎着那领头刺客冲去!
他手中的长剑早已出鞘,剑身在不算明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弧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斩向对方当头劈下的鬼头刀!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顺着刀剑传来,裴寂手臂微微一麻,心中凛然:好大的力气!这绝不是普通山匪!
那领头刺客也是闷哼一声,显然没料到裴寂膂力如此惊人,鬼头刀被震得向上荡开。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交错瞬间,裴寂手腕一抖,长剑如同毒蛇吐信,变劈为刺,剑尖带着一点寒星,快如闪电般直取对方咽喉。
这一剑,狠辣刁钻,完全是战场上搏命的杀招!
领头刺客瞳孔骤缩,生死关头爆发出一股狠劲,硬生生将身体向后仰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刺!
冰冷的剑锋几乎是贴着他的下巴划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皮肤生疼!
他惊出一身冷汗,刚想反击,裴寂的第二剑、第三剑已然连绵不绝地攻到。
剑光霍霍,如同疾风骤雨,将他死死笼罩!
“挡住他们!”裴寂一边与领头刺客缠斗,一边厉声指挥。
他带来的公主府侍卫都是百战精锐,人数虽少,但面对数倍于己的亡命徒,毫无惧色。侍卫们迅速收缩,背靠公主的马车,组成一个坚固的防御圈。
长刀挥舞,组成一片片死亡的刀网;盾牌格挡,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不断有刺客倒下,鲜血染红了干燥的黄土。
但更多的刺客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前仆后继,完全不顾生死。
他们目标明确,就是那辆被侍卫们死死护在中央的马车!
几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越过混战的人群,狠狠钉在公主马车的车壁上,发出“笃笃”的闷响,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裴寂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头怒火更炽。
他暴喝一声,手中长剑攻势陡然再快三分,剑光如匹练般卷向领头刺客,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头儿!点子扎手!”一个刺客见首领被压制,从侧面挥刀砍向裴寂腰肋,想为头领解围。
裴寂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握剑的右手招式不变,继续压制领头刺客,左手却闪电般向腰后一探!
只听“锵啷”一声轻响,一道乌光闪过!
“噗嗤!”
那名偷袭的刺客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一凉,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形制奇特的短匕,只留下一个乌木柄露在外面。
鲜血正从匕首两侧的血槽里汩汩涌出。他嗬嗬了两声,一头栽倒在地。
“找死!”裴寂看都没看那倒下的刺客,左手顺势拔出匕首,带出一溜血珠。
他眼神冰冷,牢牢锁住面前脸色剧变的领头刺客,攻势更加狂爆。
领头刺客心中骇然,对方不仅剑法精妙,这近身搏杀和应变能力更是恐怖!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步手下的后尘。
猛地格开裴寂一剑,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急退两步,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如同某种信号!
啸声刚落,那几辆一直横在官道中央的马车,车厢侧壁和顶棚猛地被从里面撞开。
破碎的木屑纷飞中,又是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窜了出来!
这些人动作更快,身法更诡异,手中拿的兵器也更为奇特,有弯钩、有短刺、有带着锁链的飞爪……赫然是专门培养的精锐杀手!
他们一出现,立刻分成两拨,一拨扑向裴寂,另一拨则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直扑公主的马车,目标就是要撕开侍卫们最后的防线。
原本还能勉力支撑的侍卫防线,在这批生力军加入后,顿时变得岌岌可危!
一名侍卫刚砍翻一个刺客,就被侧面飞来的弯钩钩住了小腿,剧痛之下动作一滞,立刻被旁边刺来的短剑捅穿了胸膛,防线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
“挡住!死也要挡住!”侍卫头目目眦欲裂,带着人疯狂地堵向缺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裴寂这边也陷入了苦战。
那领头刺客见帮手到来,精神大振,鬼头刀舞得如同狂风暴雨,加上几个精锐杀手从旁策应,招招狠辣,全是要命的打法。
裴寂纵使武艺超群,一时间也被逼得险象环生,左支右绌。
他的黑色劲装上已多了几道口子,虽未伤及要害,但鲜血渗出,显得格外刺目。更要命的是,他眼角余光瞥见,已经有三个杀手突破了侍卫的防线,冲到了公主的马车前!
其中一人,手中正高举着一柄沉重的铁斧,狞笑着狠狠劈向车厢门!
“殿下!”裴寂心急如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他想回援,却被眼前数名高手死死缠住了,根本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