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璃脚步很快,斗篷的下摆扫过石面,无声无息。
并非全然为了躲避可能的眼线,更多的是想尽快抵达那灯火的中心,去感受那真实的气息。
兜帽下,她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她知道自己出来有风险,可那又如何?
洛昭寒……她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自己也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
她大概想不到,柳月璃也会在这样的夜晚,偷偷溜出樊笼,只为了片刻的喘息。
想到这里,她脚步更快了些,几乎是小跑起来。
望江楼上,洛昭寒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几乎就在柳月璃的身影从一条窄巷的阴影里钻出,即将汇入长街汹涌人潮边缘的瞬间,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尽管裹着最不起眼的灰斗篷,尽管在攒动的人头中那身影渺小如粟,洛昭寒的视线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钉在了她身上。
隔着遥远的距离,仿佛能看清她因疾行而略显急促的步伐,看清那兜帽边缘被夜风吹拂而微微颤动的绒毛。
她果然来了。
洛昭寒的唇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弧度。
看着她像一滴水融入沸腾的油锅,迅速被裹挟进欢腾的人流里,小小的灰色影子在五光十色的灯笼映照下,显得单薄又执拗。
她没有动,依旧隐在窗后的暗影里,只是目光如影随形,穿过重重叠叠的彩灯与人影,始终追随着。
看着她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短暂驻足,看着她在猜灯谜的人群外围好奇地张望,看着她小心地避开横冲直撞的孩童……
她走走停停,显然在努力压抑着那份新奇与兴奋,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洛昭寒看得分明。
她太了解对方骨子里那份对热闹与自由的向往。
柳月璃确实被这久违的热闹攫住了心神。
她站在一个卖兔子灯的老翁摊前。那灯扎得精巧,红红的眼睛,雪白的绒毛,肚子里点着一支小小的蜡烛,暖黄的光晕柔柔地透出来,憨态可掬。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毛茸茸的耳朵尖。指尖传来粗糙纸张的触感,带着灯火的微温。
“姑娘,买一个吧?上元佳节,讨个吉祥!”老翁笑呵呵地问。
柳月璃指尖一顿,飞快地缩回手,下意识地压了压兜帽,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转身离开。
她不能停留,不能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痕迹。
她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目光贪婪地掠过两旁悬挂的各式彩灯:莲花灯、鱼灯、宫灯、走马灯上绘着栩栩如生的西厢故事……
光怪陆离,令人目不暇接。
空气中除了食物的甜香,还有女子们身上飘来的脂粉香,混合着爆竹燃尽后的淡淡硝石味,构成一种独属于节日的气息。
这气息冲入肺腑,奇异地抚平了她在别院积郁的沉闷,一种久违的鲜活感,正一点点浸润她紧绷的神经。
她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停下脚步。
摊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狰狞的傩戏鬼面,俏皮的狐狸脸,还有描金画凤的华丽半面。她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张素白的面具吸引。
那面具只遮上半张脸,质地是普通的纸胎,边缘勾勒着几笔淡青色的藤蔓花纹,简洁而清冷。
犹豫了一下,指尖轻轻拂过那张面具冰凉光滑的表面。戴上它,就能暂时隔绝旁人的目光,在这片喧嚣中,获得一种短暂的安全感。
她摸出几个铜钱递给摊主,拿起那张素白面具,背过身,迅速将它覆在脸上。
面具下,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层重担。
然而,就在她戴好面具,转身准备继续融入人流的刹那,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猛地从侧后方的人群缝隙中直刺而来!
目标明确,就是她的后心!
柳月璃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清来者是谁,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动作。
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右侧猛地拧转,同时左脚为轴,整个人如同被强风折断的芦苇,向旁边骤然滑开!
“嗤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
冰冷的锋刃几乎是贴着她左侧的斗篷边缘擦过,将那深灰的布料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凛冽的杀意擦身而过的瞬间,激得她的下颌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疙瘩。
袭击者一击落空,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带着更加狠戾的气息再次扑上!
这一次,柳月璃看清了对方。一个穿着毫不起眼褐色短打的汉子,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唯独那双眼睛,在晃动的灯火下,闪烁着野兽般嗜血的光!
周围的人群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惊恐的尖叫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猛地炸开!
“杀人啦!”“有刺客!”
原本欢乐拥挤的人潮瞬间陷入混乱,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互相推搡奔逃,无数灯笼被撞翻在地,烛火点燃了纸张,小小的火苗在惊惶的脚步间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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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月璃被混乱的人流冲撞得站立不稳,那褐衣刺客却如同游鱼,逆着混乱的人潮,精准地再次向她逼近!
他手中反握着一柄不足尺长的乌黑短刺,刃口在灯光下泛着幽蓝,显然是淬了剧毒!
短刺无声无息,角度刁钻地再次刺向她的咽喉!
面具下的瞳孔骤然紧缩。
柳月璃脚下发力,猛地蹬向旁边一个倾倒的糖炒栗子摊车,借力向后急退。
栗子车被她踹得横移出去,滚烫的沙石和栗子泼洒开来,暂时阻了阻刺客的冲势。
但这仓促的躲避让她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子上,泥人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刺客眼中凶光更盛,显然被激怒,不顾散落的滚烫栗子,踩踏着冲过,短刺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取柳月璃心口!
速度更快!更狠!
柳月璃身体被撞得尚未站稳,眼看那淬毒的乌光就要没入胸膛。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冰冷彻骨。
她面具后的眼神闪过一丝绝望,身体本能地绷紧,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以快到模糊的速度,骤然切入两人之间。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柳月璃只觉眼前一花,那柄几乎要吻上她心口的乌黑短刺,被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稳稳地攥住了手腕。
那刺客前冲的凶猛势头如同撞上了一堵城墙,硬生生被扼住!
刺客难以置信,他奋力挣扎,却无法撼动那只手分毫。
攥住他手腕的男人,身形挺拔,玄色的锦袍在混乱的气流和晃动的灯火中纹丝不动,袍角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他背对着柳月璃,宽厚的肩背挡住了她全部的视线,也挡住了那致命的锋芒。
混乱、尖叫、奔逃的人群……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被隔绝开去。
柳月璃僵立在原地,后背抵着破碎的泥人摊木架,冰冷的木屑硌着她。
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只能看见挡在身前的这个宽阔背影。
玄色的衣料在灯火下泛着深沉内敛的光泽,束发的墨玉冠一丝不苟。那背影沉稳得可怕,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感。
是他!
根本无需看清面容,这气息,这身影,这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除了洛昭寒,还能有谁?
面具下,柳月璃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一直在看着?看着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戴着面具在灯市里游荡,最后差点丧命?
这时,洛昭寒攥着刺客手腕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发力的。只听那刺客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呃”声,随即是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咔嚓”轻响。
那柄淬毒的乌黑短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刺客的脸瞬间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看向洛昭寒的眼神,充满了如同见到地狱恶鬼般的绝望。
洛昭寒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那瘫软下去的刺客一眼。
仿佛只是随手捏死了一只扰人的飞虫。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灯火阑珊,光影在他深刻的五官上跳跃,勾勒出峻峭的眉骨,挺直的鼻梁,还有那两片薄而冷的唇。
他的目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穿透了柳月璃脸上那张素白的面具,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她的眼睛深处。
那目光里没有意外,没有惊讶,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柳月璃脸上那张素白的面具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抬起手,那只刚刚捏碎了刺客腕骨的手,动作却异常平稳,伸向她的脸。
微凉的皮质指尖,轻轻触碰到面具冰凉的边缘。
柳月璃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这是……要摘下她的面具!
……
裴寂在街口随意寻了个熟识的摊贩,将缰绳抛过去,那匹黑马便安静地立在角落阴影里,喷着白气。
他脚步未停,玄色的袍角在喧闹的灯火与人流中划过一道弧线,目标明确,直奔长街另一端那栋灯火通明的佑康茶楼。
他身后半步,柳月璃沉默地跟着。
深灰斗篷左侧那道被利刃划开的长口子,边缘焦黑翻卷,无声地诉说着方才街心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面具早已摘下,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素白的纸胎被捏得变了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兜帽依旧低低压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
裴寂没有回头看她,步伐沉稳。
人们很快又沉浸在灯谜、小吃和笑语中,仿佛那场致命的刺杀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硝石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被甜腻的糕点香气覆盖。
柳月璃的目光掠过那些重新洋溢起笑容的脸孔,心底一片冰凉。
这尘世的欢乐如此脆弱,轻易就能被撕碎。
佑康茶楼厚重的雕花木门近在眼前。
跑堂伙计眼尖,远远瞧见裴寂的身影,脸上立刻堆满了十二分的殷勤与敬畏,小跑着迎上来,腰弯得极低:“爷!您来了!雅间给您备着呢,临街最好的位置,一直给您留着!”
裴寂脚步未顿,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淡的“嗯”声。
跑堂立刻心领神会,侧身让开道路,目光飞快地在柳月璃身上扫了一眼,触及那身狼狈的灰斗篷和兜帽下看不清的面容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好奇,但立刻又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只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
茶楼里比外面更喧嚣几分。
一楼大堂几乎座无虚席,茶客们高谈阔论,跑堂穿梭其间,杯盘碰撞声、说笑声、堂倌拖长了调子的唱喏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热烘烘的声浪。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点心甜香,还有男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和烟草气息。
跑堂引着他们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楼梯。
楼梯略陡,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二楼的格局清雅许多,用雕花屏风和垂落的竹帘隔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间。
跑堂在一间垂着湘妃竹帘的雅间门口停下,恭敬地打起帘子:“爷,您请。姑娘请。”
雅间不大,布置得却极雅致。
靠窗一张硬木方桌,两把圈椅。窗外正对着长街最繁华的一段,窗下还置了一个小小的炭盆,红红的炭火驱散着初春夜里的寒意,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裴寂径直走到临窗的位置坐下,背对着门口,也背对着柳月璃。
他抬手解下玄色锦袍外罩着的同色大氅,随意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寻常赴约。
柳月璃站在雅间门口,竹帘在她身后落下。
炭盆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暖意,却丝毫驱不散她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的宽阔背影,手指在袖中无声地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坐。”裴寂的声音响起,他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圈椅。
命令的口吻,毫无波澜。
柳月璃的身体僵了一下。兜帽下,她的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线。
几息之后,她才迈开步子,走到他对面的圈椅前,缓缓坐下。
她坐下时,始终低垂着头,宽大的兜帽将她整张脸都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