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丫头!"村长媳妇一把钳住颜嫣的手腕,粗粝的掌心磨得她生疼,"你爸最讲究体面,咱们得把丧礼体体面面办完,让他走得无牵无挂!"她凑到颜嫣耳边,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事后有什么仇什么怨,随你怎么闹!"
颜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刚要反驳,灵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林教授搀着严老爷子缓步走进来,老人家的龙头拐杖敲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严老爷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中山装,胸前别着朵小小的白花,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灵堂,在颜嫣红肿的脸上停留片刻,满眼都是心疼。
"过候再说。"严老爷子用拐杖点了点地,声音虽轻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严爷爷不能让你父亲白死。但现在——"他目光转向黑漆棺材,"得让他走得体面。"
拐杖突然重重一跺,震得供桌上的长明灯火焰猛地一跳:"村长!"
守在门边的村长一个激灵,小跑着过来,裤腿上还沾着刚才搬纸马时蹭的金粉。
"吹唱的安排好了吗?"严老爷子从中山装口袋里摸出包软中华,"给吹鼓手们发烟,加钱让他们卖力些。"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锐光,"吹起来,唱起来,越热闹越好。"
村长接过烟连连点头,转身时差点撞上端着供盘的赵母。严老爷子的目光在赵母素净的旗袍上停留片刻,突然道:"你和齐家,各上各家的礼。"
"啊?"村长愣住了,视线在赵母和站在角落的齐怀礼之间来回扫视,"这...这是..."
"一个前女婿,一个现在女婿。"严老爷子每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地上,"上两次供。"
灵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跪在蒲团上的几个远房堂姐交换着眼色,有个年轻媳妇甚至偷偷摸出了手机。颜嫣猛地抬头,看见齐怀礼的脸瞬间褪尽血色,而赵母捏着珍珠手包的指节已经泛白。
严老爷子仿佛没察觉空气中的火药味,转头对林教授低语几句,又用拐杖轻轻碰了碰颜嫣的肩膀:"爷爷不能在这边长待,村长给安排了住处。"他弯腰时,颜嫣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等出殡那天..."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唢呐声。乐队不知何时已经就位,一曲《大出殡》吹得撕心裂肺,铜钹敲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严老爷子皱了皱眉,在林教授搀扶下往外走,经过赵母身边时,老人家突然停下脚步。“农村讲究丧不能有争吵,这期间还烦请你们多包容包容嫣丫头。”
严老爷子走出灵堂时,唢呐正吹到最高亢的段落。十六个壮汉抬着纸扎的"金山银山"往院里走,金箔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老人家的背影在纸扎祭品中显得格外瘦小,龙头拐杖却每一下都敲得稳稳当当。
灵堂外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就把齐司礼从混沌的睡意中拽了出来。他睁开酸涩的双眼,怀里的小儿子还蜷缩在他臂弯里睡得正熟,小脸压得红扑扑的。珠珠则靠在他肩头,呼吸均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昀儿霁儿倒是在旁边睡得齐整。
这几日守灵,他和小川轮流守灵,他晚上,川白天,几乎没怎么合眼。此刻被叫醒,脑子里像是灌了铅,昏沉沉的。他轻轻把四个孩子摇醒,哑着嗓子道:"珠珠,谨文,该起来了,要去给姥爷磕头了。"
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珠珠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手攥住齐司礼的衣角:"爸爸,我梦见姥爷了......"
齐司礼喉头一紧,没敢接话,只是低头替他们整理好孝衣,牵着他们往外走。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灵堂前的长明灯在朦胧中泛着微弱的光。颜嫣正站在供桌旁整理香烛,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就会碎。
齐司礼走过去,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道:"节哀顺变。"
颜嫣的身体僵了僵,没有回应他的拥抱,也没有推开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灵堂中央的棺木。
周围帮忙的村民和亲戚都悄悄看了过来,眼神各异。齐司礼恍若未觉,只是紧了紧手臂,又很快松开。
这时,颜家的三叔公拄着拐杖走过来,沉声道:"两位姑爷,该学执女婿礼了。孩子都小,两个大点的小子也学学吧,小的意思意思就行了。"
赵明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旁,西装笔挺,眼下却泛着青黑,显然也是疲惫至极。他和齐司礼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三叔公领着他们走到灵堂中央,指着地上的蒲团道:"跟着前的堂叔做,做几遍也就会了。孝子孝孙,行三跪九叩大礼——"
两人看着前面的动作跟着撩起衣摆跪下,膝盖触到冰凉的地面,寒意瞬间窜了上来。齐司礼俯身叩首,额头抵在青砖上,听到身旁赵明远同样沉闷的叩拜声。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昀儿霁儿被带到一旁,学着大人的样子跪下,小小的身影在灵堂里显得格外单薄。珠珠偷偷抬眼看向颜嫣,却见母亲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涣散,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齐司礼在第三次叩首时,余光瞥见供桌上颜父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笑容温和,眼神却锐利,仿佛正在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忽然想起那年回来过年,严父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待我女儿。"
而现在,他连护她周全都没能做到。
村里的汉子们就赶着驴车把贡品拉进了院子。鸡鸭鱼方肉整整齐齐码在竹筐里,还带着的水汽。村长和堂伯戴着老花镜,蹲在筐前挨个清点,嘴里念念有词。
"一、二、三......"村长的手指在一只只宰杀干净的鸡身上划过,突然瞪大眼睛:"哎哟,这筐怎么装了四只?快拿走一只!"
堂伯赶紧从筐底掏出只肥母鸡,摇头叹气:"现在的年轻人,说了要单数非要凑双。"他转头朝厨房喊:"老四家的,把这鸡拿去炖了,中午加菜!"
几个年轻后生红着脸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去年就有人不懂规矩,上了九只鸡,把来吊唁的老辈人都吓着了——九是极数,那是祭天的规格,哪能随便用?
"鱼要五条,方肉三斤......"村长扶着老腰站起来,又去检查水果筐,"苹果五个,梨五个......哎这葡萄怎么回事?谁让你们买这么多的?"
赵母站在廊下,看着满院子的忙乱,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她今早特意换了素净的衣裳,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可站在这些粗手大脚的村妇中间,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齐家大嫂倒是麻利,挽着袖子帮忙整理供盘。
正说着,村长媳妇风风火火地过来,手里端着个红漆托盘:"两位夫人,该学摆供了。"她示范着把一只蒸得金黄的肥鸡摆在正中,"鸡头要朝祖宗牌位,鱼要摆成跃龙门的姿势......"
赵母学着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方肉码成宝塔形。齐家大嫂则忙着往果盘里插柏树枝——这是老规矩,取"长青"之意。
日头渐渐升高,三叔公拄着拐杖从厢房出来,眯眼看了看天色:"时辰到了。"
灵堂内外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各就各位,孝子孝孙跪在灵前,女眷们捧着供盘站在两侧。村长清了清嗓子,正要喊礼,突然听见"扑通"一声——
珠珠跪得太急,膝盖磕在了青石板上。小姑娘疼得眼泪直打转,却咬着嘴唇没哭出声。颜嫣站在供桌旁,手指死死掐着掌心,硬是没敢过去扶。
"上供——"司仪拖长声音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