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屠杀持续了两日,朱元璋召开了大大小小会议不断。
是夜,奉天殿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朱元璋南征北战多年,夜夜吐血,本算雄厚的身姿也变得憔悴。
他枯瘦的身体深陷在宽大的龙椅中,裹着那身被大片鲜血染成狰狞暗红的明黄龙袍,如同一具刚从血池里打捞出来的腐朽神像。
他蜡黄的脸上,死灰般的底色正吞噬着方才那抹骇人的潮红,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瞳孔收缩成针尖,里面翻滚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毒焰。
“咳咳……咳……”
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带出更多带着气泡的血沫,溅在龙袍的前襟,晕开新的、更深的污迹。
内侍总管王景弘抖着手捧上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浓郁的药味混合着血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陛……陛下,药……”
朱元璋猛地抬手,枯槁如鹰爪的五指带着风,狠狠扫过!
“啪嚓!”
精致的药碗砸在光洁的金砖上,瞬间粉身碎骨。
滚烫的药汁混着褐色的药渣四散飞溅,如同殿中所有人此刻破碎不堪的神经。
“药?”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刮擦朽木,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浓稠的血腥和刻骨的寒意,
“朕要的不是药!
朕要的是水溪那些妖孽的人头!
是傅友德那逆贼的九族……
咳咳……
挫骨扬灰!”
他的目光,那两道淬了剧毒、燃烧着疯狂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
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浑身冰冷,不由自主地将头垂得更低。
“说话!”
朱元璋猛地一拍染血的御案,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跳了一下,
“都哑巴了?!水溪妖孽,靠着那些……
那些奇技淫巧的妖物,惑乱军心,屠戮王师!
此等祸根,该如何绝?!”
死寂。
只有老皇帝破风箱般的喘息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兵部尚书茹瑺脸色灰败如土,官袍下的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
他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用尽毕生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瘫软下去。
他向前踉跄一步,深深弯下腰,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粘腻的金砖:
“陛……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字句破碎,“水溪……水溪所仗者,无非是那些……
那些闻所未闻的犀利火器……
此等邪物,恐非人间……”
“放屁!”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打断了茹瑺,震得殿顶的蟠龙藻井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工部尚书严震直脸色铁青,猛地出列,他虽也恐惧,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狂热。
“什么妖法邪物!
那是格物致知!
是墨家机关术的登峰造极!
是……是实学!”
他豁然抬头,迎着朱元璋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恐怖眼神,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
“陛下!水溪赵城,必是得了上古墨家失传的秘藏!
其火器之烈,非神力不能及,必是借助了某种精妙绝伦的机关造物!
此绝非妖邪,而是……
而是实打实的器物之力!
朝廷若能仿制一二……”
“住口!”
朱元璋暴怒地打断他,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器物?呵……咳咳……
朕的三十万大军!
傅友德!
蓝玉!
百战精锐!
就是败在你口中的‘器物’之下?
你是在告诉朕,朕的江山社稷,朕的赫赫武功,还不如几件死物?!”
严震直被那眼神刺得浑身一寒,后面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脸色瞬间惨白。
“器物?”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和嘲讽,他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殿外无边的雨幕,
“贼子赵城自应天府逃出去,到现在已经多久了?
他所用的那些枪炮、羽翼,铁马车……
你工部早出来了嘛?嗯?!”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王景弘慌忙想去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老皇帝死死抓住龙椅的鎏金扶手,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疯狂与毁灭的光芒炽盛到了极点。
“传旨!”
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撕裂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轰然砸向每一个人的头顶:
“即日起!黔州接壤各地,驱赶山贼、流氓进黔,锦衣卫继续扩充,新编人手混入黔州……
偷也好,抢也罢,无论如何,都要给朕……咳咳咳……
将赵城水中的东西摸清楚,朝廷必须要掌握这等新事物!”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大口的血沫喷溅出来,
但他依旧死死撑着扶手,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的命令,如同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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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湖广、两广等地召集都司、民工,筑起一道道铜墙铁壁!
严防死守,让水溪……永世……不得……染指……中土!”
“陛下圣明!”
茹瑺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五体投地地拜伏下去,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群臣如梦初醒,呼啦啦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在血腥弥漫的大殿中回荡,却更添几分凄凉和压抑。
“圣明?”
朱元璋听着这山呼,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充满讽刺和疲惫的弧度。
他缓缓地重新坐回那冰冷的龙椅。
身体的重量一沉下去,无边的虚弱和冰冷瞬间将他吞没。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蜡黄的脸上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灰败。
奉天殿巨大的阴影,沉沉地压了下来,仿佛要将这龙椅上枯槁的身躯,
连同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心脏,一同压垮、碾碎。
大殿暂时安静下来。
“陛下,大事不好了……”
突然间,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打破了宁静。
一位小太监跌跌撞撞闯了进来,面对群臣,看着那位高坐龙椅的至尊,情急之下失禁了。
“陛下,太孙殿下突然咳血,呼吸不畅,气息微弱,太医……太医也束手无策……”
朱雄英的消息传来,朱元璋本就单薄的龙体不由得颤动起来,连忙起身,向着后宫赶去……
“陛下,陛下……”
一众大臣惊呼,面容憔悴,仿佛死了亲爹。
“神魔赵城的预约,应验了?”
一位大臣不由得小声嘀咕,身边人连忙拍打示意。
李善长等众多高官扫了一眼群众,也急急忙忙追随朱重八而去。
……
应天府内的动静,并未影响到水溪发展的进程。
此刻,工友宿舍区的一扇窗户后,傅友德高大的身影凝固在玻璃前。
这几日,看了不少新东西,也尝试做了些许劳动。
收获,是前半辈子难以企及的。
他那只缠着厚厚绷带的手掌,无意识地紧贴着冰冷的玻璃。
窗外,是另一个他毕生戎马也无法想象的世界。
“这到底……是什么力量啊?”
傅友德的声音干涩,带着灵魂深处的震撼和茫然。
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赵城会有如此恐怖的东西?
难不成,他真的是神魔?
傅友德统帅千军万马,戎马一生,什么东西没见过?什么大事件没经历过?
可这几日的经历,让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
那只抚摸玻璃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蓝玉闪身进来,反手迅速而无声地将门关严,又快步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一下插销是否扣紧。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在水溪生活数月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谨慎。
“老哥哥,又在想什么?”
蓝玉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几分过来人的了然。
他走到傅友德身边,目光同样投向窗外那片光怪陆离的钢铁丛林。
“玉老弟……”
傅友德没有回头,声音沉重,
“这几日所见,光怪陆离,匪夷所思。这赵城……这水溪,到底……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
蓝玉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他抬起手,指向窗外一座灯火通明、传出巨大轰鸣的巨型厂房,
“走,带你去看看‘神圣’的另一个根基。”
蓝玉没有带傅友德去灯火辉煌的厂区核心,反而引着他穿过几条相对僻静的、被高大仓库遮蔽的小路,来到园区深处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前。
小楼通体用灰白色的水泥浇筑,线条冷硬,窗户比工友宿舍的更大,镶嵌着更加清澈的玻璃。
门口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站姿笔挺如标枪的卫兵,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他们的腰间,赫然佩戴着水溪最新制式的短管转轮火铳。
蓝玉上前,低声对卫兵说了几句,并出示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泛着金属冷光的方形牌子。
卫兵仔细查验后,无声地点点头,侧身让开了道路。
蓝玉示意傅友德跟上,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铁皮的门。
门内,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喧嚣和机油味瞬间被隔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类似雨后青草和纸张混合的特殊气味。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紧闭的房门,门牌上写着“农研三组”、“材料分析室”、“数据记录中心”等字样。
走廊尽头,一扇双开的、镶嵌着大块玻璃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明亮柔和、如同白昼般稳定不闪烁的光芒——那是水溪独有的电灯。
蓝玉轻车熟路地带着傅友德走向那扇门。
透过门上的玻璃,傅友德看到了一幅让他瞬间屏住呼吸的景象。
房间异常宽敞明亮,墙壁刷得雪白。
最震撼的,是沿着墙壁摆放的、一排排巨大的透明玻璃柜子!
柜子里,不是珍宝古玩,而是一层层排列整齐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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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秧苗浸泡在清澈的水中,根系发达,白色的根须如同细密的网络; 有的柜子里,则是沉甸甸、长势惊人的禾穗,颗粒饱满得几乎要胀破谷壳,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金色光泽!
每一株植物旁边,都贴着小小的标签,记录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
而在房间中央,一个穿着白色棉布长衫、身形挺拔的年轻人,正背对着门口,微微俯身在一个同样透明的巨大琉璃缸前。
缸里似乎盛满了清水,底部铺着细沙和卵石,几株形态奇异的水草轻轻摇曳。
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琉璃管,正小心翼翼地往水中滴入某种无色的液体。
他,就是赵城。
傅友德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神魔”,此刻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眼前那缸清水。
蓝玉轻轻叩了叩门框。
赵城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
眉目清朗,鼻梁挺直,与之前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像个书生。
目光总是沉静、深邃,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那眼神里没有帝王的威严,没有枭雄的戾气,也没有寻常年轻人的跳脱,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洞察一切的……平静。
“蓝玉将军。”
赵城的声音不高,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
他的目光掠过蓝玉,落在傅友德身上,微微颔首,“傅将军,伤口恢复得如何?”
“劳先生挂念,已无大碍。”
傅友德下意识地抱拳行礼,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赵城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缸清水:
“无碍便好。劳动改造,亦是修行。”
他随意地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白布,擦了擦手,动作从容不迫。
“蓝将军带傅将军来此,是想看看……这些‘亩产千斤’的宝贝?”
他的目光投向那一排排散发着蓬勃生机的玻璃柜。
“是……是的,先生。”
蓝玉连忙道,“老哥他……对水溪诸多不解,尤其是这农事……”
“农为邦本。”
赵城走到一个玻璃柜前,指尖轻轻拂过那饱满得近乎夸张的金色稻穗,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视。
“饿殍遍野,谈何文明?谈何发展?
我泱泱华夏,以农立国,千百年来,吃饭都是头等大事,自然是根基中根基!”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傅友德,
“傅将军可知,大明江南上田,丰年亩产几何?”
傅友德略一思索:
“若风调雨顺,精耕细作,或可得……三石?”(约三百斤)
赵城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傅友德以为是错觉。
“三石,已是良田极限。”
他指向玻璃柜中那沉甸甸的稻穗,“此物,号‘杂交水稻’。
若推广得法,水肥充足,亩产……二十石起步。”(约两千斤)
“二……二十石?!”
傅友德失声惊呼,眼珠瞬间瞪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他征战半生,深知粮草乃命脉!
二十石?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同样的土地,能养活数倍于当前的人口!
意味着大军远征,再无粮秣匮乏之虞!
这是足以颠覆王朝根基的力量!
“此乃‘温室’,模拟最适宜生长的环境。”
赵城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选育良种,配比肥料,控制光照、水温……
以人力,夺天工。非是神魔之力,只是……
格物穷理,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玻璃柜,
“这,才是水溪真正的根基。
钢铁洪流,亦需腹中有食,方有力气推动。”
傅友德心神剧震,呆呆地看着那些在“温室”中蓬勃生长的稻禾,又看向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
亩产二十石?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蕴含的力量,比那些轰鸣的冲压机,比那些喷吐烈焰的战车,更加恐怖。
它直指人心最原始的渴望——生存。
这力量,润物无声,却足以瓦解最坚固的王朝根基。
他仿佛看到,无数面黄肌瘦的流民,捧着前所未有饱满的粮食,眼中燃烧着不再是绝望,而是……
对水溪,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狂热信仰!
就在傅友德心神激荡,几乎无法自持之际,房间角落,一个半人高,镶嵌着许多金属旋钮和玻璃表盘的铁盒子(无线电接收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而规律的“滴滴答答”声!
这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赵城示意,一位工作人员当即接收滴答身,准备破译信息。
“这是无线电,你们俩应该还不知道,其通讯迅捷,效率极高。
依靠这,水溪的指令可半个时辰内覆盖整个黔州,
若未来发展足够迅速,几个呼吸间,指令便可轻易覆盖整个神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