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城要见见傅友德。

他的部队已经归降了。

作为水溪新的劳动力,将接受工业洪流的冲洗与改造。

未来,从这支降兵里,或许能诞生所向披靡的大军,横扫中原,一统天下。

甚至,南下南洋,开疆扩土。

而这支队伍,将交由傅友德来带领。

……

靠近贵州城时,傅友德坐上了新的“宝驹”——钢铁打造。

车身庞大,结构怪异,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与他见过的任何马车都截然不同。

车轮碾过泥泞和残留的血迹,车身却异常平稳。

当车辆驶入一条明显被拓宽和硬化过的道路时,一种无形的、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开始弥漫。

空气变得浑浊,一种混合着硫磺、焦炭、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浓烈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刺激得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更令人心悸的是声音。

最初是低沉的嗡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

接着,是沉重的、富有节奏的“咚!咚!咚!”巨响,

每一次都仿佛敲击在心脏上,震得身下的钢铁车厢都在微微颤抖。

再然后,是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裂空气般的蒸汽尖啸声(“呜——哧!”)、无数齿轮咬合转动的“咔哒咔哒”声……

这些声音交织、碰撞、叠加,形成一股庞大无匹、永不停歇的钢铁洪流般的工业噪音,狂暴地冲刷着他的耳膜,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这不再是战场上的厮杀呐喊,而是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冰冷、有序、却又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咆哮!

傅友德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车厢内壁,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无法控制地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震动而微微发抖。

他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投入了一个正在疯狂运转的、由钢铁和火焰构成的巨兽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终于停下。

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浪混合着更加刺鼻的工业气味扑面而来,瞬间让傅友德窒息。

他下意识地眯起被强光刺痛的眼睛,随即,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无法用他认知中任何建筑来比拟的钢铁穹顶,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黑色巨兽脊背,在冰冷的雨幕下向远方延伸。

无数粗大得惊人的烟囱刺破阴沉的天空,其中几根正源源不断地喷吐着浓密的、翻滚的灰黑色烟柱,如同巨兽永不满足的呼吸。

另一些则喷发出大股大股灼热的白色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呜——呜——”尖啸,

这些蒸汽升腾而起,将上方的雨幕都蒸腾出大片的空白区域和扭曲的雾气。

就在这片由钢铁、烟囱和蒸汽构成的恢弘而狰狞的背景前,矗立着此行最核心的造物——熔炉巨兽。

它庞大得超乎想象,仿佛一座用粗糙钢铁铆接堆砌而成的钢铁山峰。

深暗的、饱经高温灼烤的炉壁在雨水的冲刷下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其上布满了粗大的管道和狰狞的铆钉。

炉体中部,几个巨大得足以吞噬整座房屋的开口,此刻正向外喷吐着永不熄灭的、金红与橙黄交织的狂暴烈焰!

那火焰的温度是如此恐怖,即使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傅友德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瞬间感到了强烈的灼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被烧融的奇异焦糊味。

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轰…轰…”),

将周围飘落的雨丝瞬间蒸发殆尽,形成一圈不断扭曲、翻滚的热浪屏障。

这就是力量的源头!

这就是水溪魔神统治这片土地的根基!

傅友德所有的认知,他半生戎马积累的骄傲和常识,在这钢铁与烈焰的绝对伟力面前,被彻底、无情地碾成了齑粉。

他双腿一软,若非身后魔兵扶持,几乎要直接瘫倒在地。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喷吐的烈焰,瞳孔因极度的震撼和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不是人间该有的景象!

这是九幽炼狱在人间打开的窗口!

华十五对傅友德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视若无睹,只是用那毫无波澜的金属合成音再次命令道:“跟上。”

说完,转身便朝着那钢铁巨兽阴影下,一栋同样由钢铁和厚重水泥构筑、显得异常坚固的三层小楼走去。

那栋楼如同一个沉默的哨兵,冰冷地俯瞰着下方熔炉的烈焰和更远处如同蚁群般在巨大厂房间移动的渺小身影。

傅友德被魔兵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每一步,脚下传来的冰冷和坚硬都与他熟悉的泥土截然不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而刺鼻的气息。

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巨大怪物的食道深处。

沿途的景象不断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巨大的、如同史前巨兽骨架般的钢铁桁架; 地面上盘绕蜿蜒、粗壮如蟒蛇、包裹着厚厚隔热材料的蒸汽管道,其中一些缝隙正“嘶嘶”地喷着白气; 远处传来更加密集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叮叮当当!铛!铛!”),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铁匠在疯狂地锻打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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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经过一片被高大铁栅栏围起来的区域时,傅友德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栅栏内堆积如山的“废料”——那赫然是大量被收缴、损毁的明军甲胄和兵器!

他认出了熟悉的制式!

山文甲的甲片,鸳鸯战袄的残破布片,明军制式腰刀的刀柄和断裂的刀身……

这些曾经代表着大明武备、庇护过无数将士的装备,此刻如同垃圾般被随意丢弃、碾压、堆积在一起。

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他看到几台巨大的、冒着黑烟的钢铁怪物(简易破碎机和传送带),正张开狰狞的巨口,将成堆的甲胄兵器吞入。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金属撕裂、扭曲、破碎的噪音(“嘎吱!咔嚓!轰隆!”),那些坚固的甲片、精钢打造的刀锋,如同脆弱的纸片般被轻易撕扯、粉碎!

碎裂的金属碎片如同黑色的瀑布,沿着倾斜的传送带,哗啦啦地流淌进下方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熔池入口!

那熔池,正是连接着不远处那喷吐着恐怖烈焰的熔炉巨兽!

他昔日麾下将士赖以保命的铠甲刀枪,正被这钢铁巨口吞噬、粉碎、熔炼。

它们正在被转化为……滚烫的铁水!

傅友德仿佛看到那些战死沙场的袍泽,他们的英魂连同他们最后的凭依,正在这冰冷的钢铁怪兽腹中被无情地焚毁、重塑,

变成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属于水溪魔神的造物根基。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将胃里仅存的一点酸水全部吐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剧烈的呕吐引发了他旧伤处的剧痛,让他佝偻着腰,痛苦地喘息着,眼泪混合着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

傅友德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直起腰,抹去脸上的污秽,眼神中只剩下彻底的麻木和一种被完全掏空的虚无。

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那些被熔炼的铠甲,一同死去了。

当他被带到那栋三层小楼的顶层露台时,外面工业噪音的狂暴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削弱了几分,但脚下钢铁结构传来的低沉震动却更加清晰。

露台宽阔,地面是冰冷坚硬的水泥,边缘围着简单的钢铁栏杆。

赵城就站在那里。

他背对着入口,凭栏而立。

身上依旧是一袭素净得与这钢铁地狱格格不入的青衫。

下方熔炉巨兽喷吐出的狂暴热浪升腾而上,带着硫磺和金属的气息,将他青衫的下摆和袖口向后微微拂动,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

他手中端着一个素白的细瓷茶盏,袅袅的热气在冰冷的雨丝中升腾,转瞬即逝,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死亡诗意的宁静。

露台下方,是那沸腾的熔炉核心,是穿梭不息的钢铁洪流,是永不停歇的工业轰鸣。

而露台之上,却只有赵城一人,以及那杯微不足道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热茶。

狂暴与死寂,力量与渺小,毁灭与掌控……

种种极致的矛盾,在他身上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华十五悄无声息地走到赵城侧后方约三步远的位置,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塑,垂手肃立。

赵城没有回头,似乎对傅友德的到来毫无察觉。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中的茶盏,凑到唇边,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呷了一小口。

那细微的吞咽声,在露台这片相对的死寂中,竟清晰可闻。

傅友德僵立在原地,距离赵城不过十步之遥。

熔炉蒸腾上来的热浪烘烤着他的脸,但后背却被冰冷的雨水和更深沉的寒意浸透。

他看着赵城那平静得可怕的背影,看着他悠然品茶的动作,再想到下方那吞噬了无数明军甲胄的熔炉,想到营门口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泥泞中流淌的血河……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法抑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想开口,想质问,想咆哮,想求饶……

但喉咙里却如同被滚烫的铁水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抖动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下方永不疲倦的工业咆哮中一分一秒流逝。

每一秒对傅友德而言,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终于,赵城放下了茶盏。

瓷底与水泥露台边缘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微响,在这特定的环境下,竟如同惊雷般在傅友德心头炸开。

他缓缓转过身。

令人心悸的双眼注视在身上,黝黑的瞳孔,深邃得如同两口吸纳了所有光线的古井寒潭。

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轻蔑,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它们只是平静地倒映着下方熔炉跳跃的金红色火焰,然而那火焰的炽热落入这双眼中,却只余下一种冻结灵魂的绝对冰冷和……掌控。

一种对生命、对命运、对眼前一切生灵生杀予夺的、理所当然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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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城的目光落在傅友德身上,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瞬间穿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狼狈的甲胄,直刺入他那早已残破不堪的灵魂深处。

“颍川侯,”

赵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下方熔炉的轰鸣,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进傅友德的耳中,“营门口的‘清理’,做得不错。”

“清理”两个字,被他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仿佛在谈论打扫庭院落叶。

傅友德身体猛地一颤,营门口那地狱般的景象、袍泽临死前的眼神、自己嘶吼着下令“执行军法”的声音……

如同无数破碎的利刃,瞬间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

那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腥甜再次狂涌而上!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傅友德口中狂喷而出。

猩红的血点溅落在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如同点点刺目的残梅。

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摇晃,全靠身后魔兵冰冷的枪管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赵城看着傅友德吐血,看着他那副油尽灯枯的狼狈模样,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血吐干净了?”

赵城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好,省得淤在心里。”

傅友德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沾满血污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嘴角,

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城。

“为…为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降…降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那些…只是想…活着…”

“活着?”

赵城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对这个词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玩味的疑惑。

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露台的边缘,距离傅友德更近了一些。

下方熔炉喷吐的烈焰光芒,将他苍白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

“傅友德,”赵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剖析真理般的冷酷,

“你错了。水溪,从未拒绝任何人‘活着’。”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指向下方那片巨大的厂区。

无数穿着灰色工装如同蚂蚁般渺小的人影,在巨大的机器和管道间穿梭忙碌。

“看到了吗?他们都在‘活着’。”

赵城的手指移动,指向远处熔炉旁堆积如山的焦炭、矿石原料区,指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冒着蒸汽的巨大水塔,

“劳作,换取食物,换取在这片土地上喘息的资格。这就是水溪给予的‘活着’。”

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移向了露台正下方,那片堆放着大量被熔炼成钢锭。

冰冷的钢铁在雨水中泛着幽暗的光泽。

“但水溪,不需要多余的‘想法’,不需要无用的‘仇恨’,更不需要……”

赵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刀,再次刺向傅友德,

“……可能点燃这一切的‘火星’。”

“王猛是火星,那些在营门口试图反抗的是火星,那些在队伍里心怀怨怼,可能在某一天引爆更大混乱的……

都是火星。”

赵城的语气没有丝毫加重,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水溪的秩序,是钢铁的秩序。

任何一点可能锈蚀、崩坏这秩序的火星,都必须被清除。

在你选择跪下的那一刻,你就该明白,你和你带来的数十万人,唯一的价值,就是成为这秩序运转所需的‘劳力’。”

“劳力,不需要思想,不需要仇恨,只需要服从。”

赵城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冰冷的法律条文,

“清除掉不合格的‘劳力’,留下能用的部分,这就是效率。这就是水溪的‘活法’。

你亲手执行的‘清洗’,不过是剔除了腐坏的零件,让剩下的机器能运转得更久一些。

你应该庆幸,你还有亲手剔除的资格,这让你和剩下的人,暂时保住了作为‘合格零件’的资格。”

傅友德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再次被魔兵的枪管顶住才勉强站稳。

赵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那点残存的、关于“归顺”、“保全”的幻想。

没有宽恕,没有接纳,只有冰冷的评估和利用!

他们不是人,只是一堆等待筛选、打磨、使用的“零件”!

他看着下方那些在庞大机器间如同蝼蚁般劳作的灰色身影,一股比死亡更深沉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就是水溪许诺的“活路”?

这就是数十万袍泽和他傅友德最终的下场?

成为这钢铁巨兽上的一颗颗螺丝钉,在无尽的劳役中磨损、消耗,直至彻底报废?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影子般肃立在赵城身后的华十五,无声地向前一步。

他手中捧着一件东西,用深灰色的粗布覆盖着,小心翼翼地呈到赵城面前。

赵城伸手,揭开了粗布。

露台的光线并不算明亮,但下方熔炉跳跃的火焰光芒,恰好映照在那件东西冰冷的金属表面上。

那是一支枪。

但与傅友德在战场上见过的任何火铳、在营门口见过的魔兵“烧火棍”都截然不同!

它的线条流畅而冷硬,充满了某种无法言喻的工业美感。

枪身主体是深沉的哑光黑色金属,枪管细长,闪烁着幽冷的寒光。

枪托是某种深色的硬木,被打磨得光滑贴合。

最引人注目的是枪身中部那个造型奇特的金属机匣,以及下方一个弧形的、明显是装填物的金属盒子(弹匣)!

整支枪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纯粹的杀戮机器的气息。

赵城的手指以一种极其熟稔的轻柔姿态,滑过冰冷光滑的枪身,最终握住了那深色的硬木枪托。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宋远见所使用的那些武器,你是见过的……”

赵城没有看傅友德,目光依旧流连在手中的武器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艺术品,“

那是旧时代的玩具。而这个……”

他微微一顿,手指轻轻扣动了一个精巧的金属部件(拉机柄),发出“咔嚓”一声清脆悦耳,却又令人心头发寒的机括声,

“才是真正属于新时代的力量。”

他单手稳稳地端起了这支造型奇异的步枪,动作轻松得仿佛它没有一丝重量。

枪口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随意地斜指向前方露台外那被烟雨笼罩的莽莽群山。

“它的名字?”

赵城的声音里,似乎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度,如同寒冰上掠过的一缕阳光,那是纯粹技术者面对造物的欣赏,

“‘追猎者’原型。是当前水溪工业核心的最新结晶。”

他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终于再次落在了傅友德身上。

这一次,傅友德清晰地看到,那冰冷的瞳孔深处,跳跃着的不再仅仅是熔炉的火焰倒影,而是一种更加幽深、更加狂热的……

对力量的绝对信仰!

“想知道,营门口那几个刺客,是怎么死的吗?”

赵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如同魔鬼的低语,

“想知道,是什么力量,让王猛他们连靠近你都做不到,就瞬间变成了一堆碎肉?”

傅友德的心脏猛地一缩。

营门口那无声无息的恐怖杀戮瞬间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

那种力量……那种无视距离、无视阻挡、瞬间剥夺生命的力量。

赵城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他极其自然地、如同递出一杯茶般,将那支散发着冰冷死亡气息的“追猎者”步枪,朝着傅友德的方向递了过来。

“拿着。”

依旧是平淡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

傅友德浑身剧震。

他看着那黑洞洞、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枪口,看着那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金属机匣,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对未知致命武器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后退,想拒绝,但身体却被身后冰冷的枪口死死顶住,动弹不得!

华十五悄无声息地向前一步,站在傅友德侧后方,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着他。

傅友德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无比,冷汗混合着雨水,从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

在赵城那绝对掌控的目光逼视下,在华十五无形的压力下,

他颤抖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伸出了自己沾满泥污的手。

他的指尖,首先触碰到了那深色的硬木枪托。

触感冰凉而坚实。

然后,他的手,一点点地、艰难地向上移动,包裹住了冰冷的金属枪身。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顺着手臂蔓延。

最后,他的手指,终于笨拙地、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握住了那造型奇特的握把。

就在他手指完全握住握把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触感,猛地从枪管下方的金属护木处传来!

那并非火焰的灼烧,而是金属在高速摩擦、火药剧烈爆燃后残留的、积蓄在金属内部的惊人热量。

这热量透过冰冷的金属表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傅友德毫无防备的掌心皮肤上。

“滋——”

一声轻微的、皮肉被烫焦的声音响起!

一股钻心的剧痛猛地刺入傅友德的大脑!

“啊!”

傅友德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如同被毒蛇咬中,本能地就想松手甩开这可怕的凶器。

“握紧!”

赵城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那声音中蕴含的意志,比掌心那灼痛更加令人恐惧。

傅友德的手猛地一僵!

那甩脱的本能被硬生生扼杀!

剧痛让他额头的青筋瞬间暴起,冷汗如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的皮肤正在被那滚烫的金属灼伤、粘连,发出细微而恐怖的“滋滋”声。

那痛楚深入骨髓,几乎让他晕厥!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之中,一股更加诡异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力量!

一股冰冷、狂暴、超越凡俗认知的毁灭性力量感,透过那滚烫的金属,如同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臂,蛮横地冲入他的身体,直贯脑海!

这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霸道!

他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支枪,而是一道被囚禁的雷霆。

是一头被束缚的钢铁凶兽!

枪身内部,那精密的机簧、那待发的弹药、那瞬间就能撕裂血肉、粉碎骨骼的恐怖动能……

这一切冰冷而高效的杀戮本质,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他。

这力量感,与他半生戎马所依仗的刀剑弓马之力截然不同!

它更直接,更无情,更…高高在上!

这是钢铁的意志,是工业的咆哮,是…属于水溪魔神的力量。

“呃…啊…”

傅友德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身体因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他握着枪的手,因为剧痛而指节发白,因为那力量感的冲击而无法抑制地痉挛着。

掌心的皮肉被滚烫的枪管灼烧着,发出细微的焦糊味。

剧烈的痛苦像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末梢。

然而,另一种更加汹涌,更加蛮横的洪流,却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势不可挡地冲垮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道名为“抗拒”的堤坝。

毁灭!

绝对的毁灭!

透过那滚烫的金属枪身,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了营门口王猛胸口凭空炸开的血洞,看到了那几个亡命之徒被无形力量瞬间撕碎的惨状。

冰冷、高效、无视任何个体勇武的绝对抹杀!

这不是凡人的力量,这是钢铁之神降下的裁决。

而这裁决的权柄,此刻,就握在他这双沾满袍泽和自己鲜血的手里!

“嗬…嗬嗬…”

傅友德的喘息粗重如拉破的风箱,混杂着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手中这支名为“追猎者”的凶器。

那冰冷的金属线条,那黑洞洞的枪口,那散发着余热的枪管……

这一切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统帅之能、战场搏杀之术,在这支冰冷的钢铁造物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渺小。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水溪为何能摧枯拉朽,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一败涂地。

这,才是力量!

这,才是主宰这个残酷新世界的唯一法则!

什么大明侯爵,什么忠义节操,什么袍泽之情……

在掌心这灼热的烙印和枪身传递来的绝对力量感面前,都脆弱得像一张浸透了雨水的废纸。

他为了活命,为了那数十万条“劳力”的命,亲手清洗了旧部,灵魂早已坠入血污。

而此刻,这支枪,这条通往力量深渊的钥匙,却像魔鬼的契约,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芒——

既然已经坠落,何不坠得更深?抓住这力量,或许……或许才能在这钢铁地狱中,真正拥有一丝喘息之机?

甚至……更多?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被痛苦和力量感双重冲击得近乎混乱的脑海中滋生、疯长。

就在这时,赵城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魔咒,再次清晰地穿透了傅友德混乱的喘息和下方熔炉的轰鸣:

“感受到了吗?这……才是未来。”

傅友德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盈满泪水和痛苦的眼睛,对上了赵城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

那双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狼狈、扭曲、痛苦却又透着一丝疯狂渴求的脸孔。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

傅友德,这位曾统帅千军万马、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大明颍川侯,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露台上。

那声音,被下方熔炉的咆哮和机器的轰鸣瞬间吞没,却又仿佛响彻了整个灵魂的废墟。

他依旧死死地握着那支滚烫的“追猎者”,仿佛那是他溺水时抓住的唯一浮木。

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掌心那持续的灼烧感。

他佝偻着背,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花白散乱的头发无力地垂下,遮住了他扭曲的面容。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从额角滑落的冰冷雨水,还有……

从他被灼伤的掌心渗出、沿着枪身缓缓流淌下来的、温热粘稠的鲜血,一同滴落在脚下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啪嗒…啪嗒…

泪水和血水在灰黑色的水泥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瞬间又被上方落下的冰冷雨丝稀释、冲散。

那印记如此微小,如此短暂,如同他破碎的尊严和过往,在这庞大无情的钢铁核心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露台上,死寂无声。

只有下方,熔炉巨兽永不满足地喷吐着烈焰,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咆哮(“轰…轰…”),

蒸汽管道发出尖锐的嘶鸣(“呜——哧!”),

巨大的齿轮在看不见的地方咬合转动(“咔哒…咔哒…”)……

这庞大工业核心的冰冷心跳,无情地覆盖了一切。

赵城垂眸,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颤抖着、被泪水和血水模糊了面容的傅友德。

那张几乎从未有过明显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极淡,快得如同错觉,带着一种洞悉人性深渊、将猛虎彻底驯服为爪牙的了然。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再看傅友德,目光重新投向露台外那片被烟雨和工业烟雾笼罩的钢铁王国。

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冰冷的栏杆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钢铁,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

“我曾说,要颠覆皇权,荡平这个天下……”

“这些,就是根本!”

“西南一统,挥师北上,东征应天府……”

“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一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