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得化不开。
冰冷的雨丝无休无止,将龙里城外这片巨大坟场浸泡在腥臭的泥浆里。
死寂笼罩着明军大营,偶尔几声伤兵的呻吟也迅速被雨声吞没,如同垂死的叹息。
中军帐内,那盏孤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在傅友德枯槁的脸上投下跳动变幻的阴影。
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雕,枯坐在那里。
他傅友德,终究穷途末路,不得不为啊!
帐外,隐约传来将领们压抑不住的绝望低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钻进耳朵,啃噬神经。
数十万条性命,傅家注定满门的血……
这沉甸甸的绝望几乎将他压垮。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又松开,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割腕时干涸的血痂。
“侯爷?”
帐外传来心腹参将李参小心翼翼、带着颤抖的询问。
傅友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
“……传令各部主将,卯时……中军议事。”
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是……”脚步声迟疑地远去。
他闭上眼。
卯时……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也是他傅友德,连同这数十万大军,走向未知深渊的最后时辰。
赌注已押下,血书已送出,傅康……
此刻是否已在水溪那钢铁与烈焰的魔窟之中?
水溪核心区,熔炉群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在连绵冷雨中喷吐着灼人的光焰与浓烟。
沉重的锻锤砸落声、蒸汽尖锐的嘶鸣、巨型齿轮咬合的沉闷轰鸣……
这些来自工业地狱的声响汇聚成永不停歇的狂暴声浪,冲击着大地,也冲击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耳膜与神经。
在那栋俯瞰着这片沸腾钢铁之海的三层小楼顶层露台,华十七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脚步比上次更加急促,带着熔炉区特有的硫磺与金属粉尘气息,雨水在肩头蒸腾起更浓的白雾。
他手中紧捏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营长!蜂鸟再次确认了!”
他的声音穿透下方震耳欲聋的工业轰鸣,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
“‘信使柒壹肆’已捕获!血书,是真的!”
凭栏而立的赵城终于缓缓转过身。
熔炉的巨光从他身后涌来,将他素净的青衫映得边缘透亮,挺拔的身影被拉长,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投下的阴影,沉沉地压在露台光滑的水泥地面上。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从华十七手中夹过那张薄薄的译电纸。
纸上依旧是简洁到冷酷的密码转译文字:“柒壹肆携物入瓮。血书确验。傅部濒崩。时机至。”
赵城垂眸,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一瞬。
当“血书确验”四个字映入眼底时,他那几乎从未有过明显表情的脸上,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弧度极淡,快得如同错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了然,以及一丝近乎残忍的玩味。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唇间逸出,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傅大将军……这墙头草,倒得倒是干脆利落。”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下方狂暴的工业噪音,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也好。省了炮弹,省了时间。
几十万上好的劳力……自己送上门了。”
他松开手指,任由那张承载着数十万人生死和一位开国名将全部尊严的译电纸飘落。
赵城目光转向华十七,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绝对指令:
“通知宋远见。龙里那边,可以‘开门’了。傅友德的‘劳务公司’,我要整编的,一个都不能少。”
“明白!”
华十七眼中精光爆射,立正应道,声音洪亮,
“保证让傅大将军和他的‘员工们’,一个不少,全须全尾地加入咱们水溪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建设大潮!榨干……不,是发挥他们最大的光和热!”
他迅速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下露台,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留下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钢铁的咆哮中渐渐远去。
赵城重新转向栏杆外。
雨幕和烟尘笼罩的远方,龙里城的方向一片沉沉的黑暗。
但他知道,那黑暗即将被撕开。
他负手而立,青衫在热风中微微拂动,熔炉的光焰在他身后跳跃,将他映照得如同掌控着钢铁与火焰的神只,冷漠地注视着即将被吞没的旧时代残骸。
……
龙里城下,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冰冷的雨丝依旧缠绵不绝,将残破的城墙、泥泞的大地以及城外连营死寂的帐篷,都浸泡在一片绝望的湿冷里。
中军大帐内,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傅友德端坐在主位,一身山文甲在昏暗的灯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但盔甲下的身躯却绷紧如弓弦,仿佛随时会断裂。
他下首两侧,仅存的十几名高级将领分列,个个面如死灰,眼窝深陷,身上沾满泥泞和干涸发黑的血迹。
无人说话,帐内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帐外雨点敲打篷布的单调回响,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绷紧欲断的心弦上。
傅友德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下每一张写满恐惧与绝望的脸。
浑浊的眼珠深处,血丝密布,那是连日的煎熬和昨夜割腕放血的虚弱。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声音嘶哑干涩,却强行凝聚起一丝决断的力度:
“诸位……都看到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帐外西豁口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
“再守下去……无非是让弟兄们再多流几成血,多添几具尸骨,填进那妖炮的口子里……填不平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惨白的脸,看到他们眼中的恐惧更深了一层。
“退?圣旨如山!”
他猛地一拍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油灯火苗一阵狂跳,
“‘九族同罪’!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家小亲族,尽化齑粉!”
将领们身体齐齐一颤,有人甚至闭上了眼睛,不忍卒听。
“逃?”
傅友德嘴角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惨笑,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逃兵……凌迟处死,祸及九族!
谁想试试?
谁能逃得出这黔州十万大山?
逃得出朝廷的天罗地网?
逃得出水溪那索命的妖铳?”
帐内死寂无声,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将领们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刀锋,将他们死死按在这片浸透了鲜血的泥潭里。
傅友德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沉重的甲叶发出哗啦的轻响。
他环视众人,浑浊的眼中爆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那光芒深处,是孤注一掷的赌徒才有的歇斯底里。
“今日,本帅给弟兄们……指一条活路!”
他猛地拔高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撕裂了帐内的死寂。
所有将领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惊骇与一丝微弱至极的希冀的光芒,死死盯住傅友德。
“弃暗——投明!”
傅友德几乎是吼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落下。
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向东南方向——水溪营盘所在的位置!
“哗——!”帐内瞬间炸开!
“投……投水溪?!”
“侯爷!那是反贼!是魔神啊!”
“朝廷……朝廷会诛我们九族的!”
“魔神……魔神会放过我们吗?”
“那是自寻死路啊大帅!”
惊骇、质疑、恐惧的声浪瞬间将傅友德淹没。
将领们有的猛地站起,有的颓然瘫倒,有的面色铁青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闭嘴!”
傅友德须发戟张,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劈在面前的桌案上!
“咔嚓!”木案一角应声而断!
帐内瞬间再次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死路?我们可还有活路?”
傅友德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剑尖指向众人,嘶吼道:
“留在这里是死!退回去是死!逃出去还是死!
九族?朝廷的刀已经架在尔等家眷脖子上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水溪……水溪不杀俘!只要放下刀兵,就能活命!这是本帅用命……探来的唯一生路!”
他猛地将佩剑掷于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本帅家眷尽在朝廷手,胡惟庸案迅如雷霆,已是铁案!
无数功臣已做朝廷倒下亡魂。
如今,战事至此,死路一条!
弃战求存,这数十万人,不能就埋骨十万大山,
本帅心意已决!愿随本帅,为麾下儿郎挣一条活路的,留下!”
“不愿者……”
他眼中戾气一闪,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现在即可出帐!本帅念在同袍之谊,绝不留难!但若敢坏我大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森冷的杀意已弥漫整个大帐。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剧烈挣扎。
一边是朝廷诛九族的绝杀令,一边是投靠魔神的未知深渊……
然而,留在这里,持续战斗,却也是必死无疑!
西豁口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炮声,如同昨日噩梦,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终于,一个满脸络腮胡、眼含血丝的将领猛地单膝跪地,嘶声道:
“末将……末将愿追随侯爷!为兄弟们……挣条活路!”
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噗通!噗通!
一个接一个,帐内所有将领,无论心中如何惊涛骇浪,最终都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头颅深深埋下,嘶哑的声音汇聚成一片绝望的洪流:
“末将愿追随侯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愿追随侯爷!”
“……”
傅友德看着跪倒一片的将领,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缓缓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从眼角滚落,混入脸上的泥污之中。
这一步踏出,他傅友德,大明开国名将,将彻底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传令……”
他睁开眼,声音疲惫得如同垂暮老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各部……解除武装,打白旗……开营门……”
……
“吱呀呀——”
令人牙酸的沉重摩擦声,在黎明前死寂的雨幕中突兀地响起,刺耳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龙里城西侧,那扇饱经战火的巨大营门,在无数双或绝望、或麻木、或惊惧的目光注视下,被缓缓推开了!
门轴似乎不堪重负,发出痛苦呻吟。
门缝越开越大,露出了营门外那片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的泥泞土地,以及更远处,如同沉默巨兽般蛰伏在雨幕中的水溪阵地轮廓。
一面巨大的、用惨白麻布仓促缝制的旗帜,被高高举起在洞开的营门上方。
白布湿透,沉重地垂落着,在微明的天光下,像一面招魂的幡,又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宣告着一个王朝军团最后的屈辱与终结。
雨水顺着白布流淌,如同无声的泪。
营门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雨声淅沥,冷得刺骨。
傅友德的身影出现在洞开的营门中央。
他没有骑马。
沉重的山文甲上沾满了泥浆,昔日象征威严的盔缨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铁盔上,显得颓败不堪。
他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泥水,走出了那道象征着大明军威的营门。
脚步沉重而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身后,是沉默跟随的十几名高级将领,同样卸去了甲胄,只穿着单薄的战袍,脸色惨白如纸,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傅友德走到营门外十数步的地方,停下。
前方是被炮火和雨水反复蹂躏过的泥泞地。
他缓缓抬起手,示意身后停止。
然后,在数十万道目光——来自城头残存明军、来自营内绝望士兵、来自对面水洞阵地无数冰冷目镜的注视下——
这位曾追随汉武皇帝横扫天下的开国名将,这位曾令元蒙铁骑闻风丧胆的颍川侯,缓缓地、僵硬地,弯下了他从未在敌人面前弯曲过的膝盖。
“噗通!”
沉重的膝盖砸进冰冷的泥浆里,泥水四溅。
他整个身体也随之向前倾伏,额头重重地磕在污浊的泥地上。
冰冷的泥浆瞬间糊满了他的额头、脸颊。
“罪臣……傅友德……”
他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泥地上响起,干涩、颤抖,带着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的卑微,
“率麾下残部……叩拜……水溪神魔麾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灼烧着他的尊严。
身后,那十几名将领,也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倒,纷纷跟着跪伏下去,额头抵在泥水里,身体在寒雨中抑制不住地颤抖。
数十万大军解除武装的指令早已传达,此刻,整个龙里城外,死寂的明军大营如同一片巨大的坟场,只有风吹过破烂帐篷的呜咽,以及雨点打在泥地上的沙沙声。
时间仿佛凝固。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傅友德低伏的脊背,冲刷着他沾满泥浆的脸。
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屈辱感像无数毒蚁,啃噬着他的骨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对面水溪阵地深处,那片被雨幕笼罩的钢铁丛林里,终于传来了动静。
不是震天的炮响,也不是冲锋的号角。
是整齐划一、沉重如雷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踏着大地,踏着雨幕,踏在每一个跪伏明军的心坎上!
“咚!咚!咚!咚!”
如同远古巨人的心跳,带着冰冷金属的韵律,撼动四野。
一面巨大的旗帜,在雨幕中缓缓升起,在水溪阵地的前沿展开。
旗帜底色是深邃如夜空的墨蓝,上面没有任何龙纹祥云,只有一个巨大、冰冷、线条硬朗的银白色齿轮图案,齿轮中央,交叉着一柄抽象的利剑与一把扳手!
在黎明天光下,齿轮的锯齿边缘闪烁着无情的金属寒光。
齿轮旗!水溪军队的标志!
旗帜之下,一排排深灰色、覆盖着复合护甲的身影如同钢铁城墙般出现。
冰冷的目镜扫视着前方跪伏在泥泞中的大明侯爷和他身后的将领们,如同在检阅一群待处理的物品。
在赵城的指示下,坐镇水洞宋氏的华十五率队代表水溪,接受傅友德部归降。
水洞宋远见颇为震惊,还想整点疯狂之事。
比如学学杀神白起、霸王项羽。
但想想赵城的神魔手段,再疯狂的想法,也只能自个压下。
他是疯狂,但也不是自寻死路之人。
当今这天下,谁人不可得罪?!
他宋远见,可是了如明镜。
……
脚步声在距离跪伏的傅友德等人约三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钢铁的洪流无声地静止,带来更加沉重的压迫感。
只有雨点敲打在护甲上的密集声响。
为首的魔兵指挥官,肩甲上有着醒目的银色徽记,向前踏出一步。
他并未摘下面罩,透过冰冷的目镜俯视着泥水中卑微如尘埃的傅友德。
一个经过扩音器放大的、毫无情绪起伏的金属合成音,清晰地穿透雨幕,砸在每一个人的耳中,冷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奉魔神令。”
“明军,傅友德部。”
“即刻,解除所有武装。”
“列队,受编!”
冰冷的指令如同最终的审判,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屈辱之地上空回荡。
傅友德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泥水里,指甲深深抠进泥浆中。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傅友德,连同这数十万残军,连同大明在这西南边陲的最后一点尊严,都已被彻底碾碎,钉死在了历史的泥沼之中。
齿轮的寒光,将彻底取代那曾经飘扬的日月龙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