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圆脸姑娘小满,眼巴巴地看着拂冬记录,急得小声央求:“拂冬姐,写慢些,‘蛇’字怎么写呀?”
桑知漪手指猛地一蜷,指甲差点在柱子上抠出几道深痕。
眼前一黑,她觉得自己不是站在玄月堂的演武场里,更像是掉进了哪个妖精打架的盘丝洞!
楚澜曦念完那截桥段,微微一顿,端起旁边温着的茶盏,姿态优雅地啜饮一口,润润嗓子。
眼波悠悠扫过下方。
“咳,”拂冬合上树皮小本,珍重地收好炭笔,第一个站了起来,小脸绷得严肃,比探讨一套新刀法时还认真三分,“殿下,属下请教!”
她微微皱着眉头,伸手在自己的颈项附近比划着摸索,“您念的这天鹅颈……是脖子这块儿?还有那锁骨,”她在自己平坦得几无起伏的胸口上方按了按,“是这儿附近吧?这两处,若是日后需用时,是该,呃,露出来吗?露多少才合适?”
角落里骤然响起细微的吸气,是桑知漪,身子晃了晃,额头终于无可避免地磕在了倚靠的硬木柱子上。
她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脑瓜子嗡嗡作响,几乎能听见自己脑神经寸寸断裂的声音。
“嗯?什么问题?”小满正为没学到“蛇”字写法耿耿于怀,此刻被拂冬的疑问瞬间点燃了奇思妙想。
她猛地站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新大陆,声音又急又快:“殿下殿下!书里那些能让人骨头都酥掉的狐仙花妖,世上真有吗?要是真有的话,咱们是不是也能想法子弄一只,养起来慢慢研究啊?驯兽有训犬法、训鹰法,那这训妖法,我觉着我琢磨琢磨也能成!”
“扑通”一声,柱子边的动静又大了些。
桑知漪扶着额角的手猛地滑落,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她感觉双腿发软,天旋地转,靠着柱子的支撑才没直接滑坐到满是兵器气息的青石地面上去。什么叫养只狐妖研究?小满脑子里装的是武功秘籍还是新开天辟地的食谱?
玄月堂,这名字以后还能有半分体面吗?
另一头,胆子最小的立夏憋红了脸,声如蚊蚋,却透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倔强:“这眼神……真能把人看晕吗?能伤人性命吗?我们得怎么练才能挡住或者学到?”
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求知若渴的困惑,仿佛在探究一种新式暗器。
满屋子目光,刷一下全集中在立夏身上。
楚澜曦饶有兴致地看着立夏,手指慢悠悠捻着书页边缘,唇角微勾,笑容莫测:“眼风伤人性命?”
立夏脸更红了,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小声道:“书里说把人看得心口麻、麻了……”
楚澜曦发出一串轻快如银铃般的笑声,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庞。
她终于放下茶盏,扬了扬手中那本价值不菲的《玉狸传》,眼中流光溢彩,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好了,今日便先教到这里。这‘眼风’嘛……”她故意顿了顿,拖长了调子,像在传授某种绝顶心法,“急不得,功夫都在平日里,自己琢磨去。这书么,是本宫亲自挑选的上乘秘典,明晚再来!”
“殿下英明!”小丫头们齐刷刷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对新鲜知识的期待。
桑知漪眼前最后一丝光亮都要灭了。明晚?还有明晚?!
待那群眼睛里依旧闪烁着古怪求知欲的毛丫头们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散去净身歇息后,演武堂空了下来。
楚澜曦心情颇好地卷起那本话本。
桑知漪一步踏上前,感觉自己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喉咙堵得发干发紧:“殿下……”
她盯着那书,“这书,您就不能循序渐进一点?她们只怕连汗水都只晓得是从习武练功的脑门子上流下来的!那锁骨在哪个位置掰扯,小满那丫头问养妖精……这何止是开蒙,您这是在挖玄月堂的千年地基啊!”
一口气说完,额角又开始突突地跳,比念完几本大部头账册还累。
楚澜曦抬起眼,方才逗弄小姑娘的促狭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指尖在那光滑的缎面封皮上轻轻一划,声音比这寂静的夜更凉上几分:“桑桑,你不笨。”
她往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直刺桑知漪的心底:“你以为那些男人在朝堂上争权夺利的刀子,是比玄月堂的兵器软半分?还是你指望她们一辈子真靠拳脚利刃去闯龙潭虎穴?有些骨头,是挺硬的,但也得看捏在谁手里,捏在哪儿。”
桑知漪心头猛地一震,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龙潭虎穴……捏骨头……这指向不明的话如同裹着迷雾的刀锋,寒光凛冽。
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名字,前几日在密信里匆匆瞥见的只言片语——“河东青阳”。
她喉头发紧:“殿下说的……难道是青阳家?”
楚澜曦却不答话,只是随手将那话本抛进了桑知漪怀中,书角擦过手臂带来一丝凉意。
她站起身,明丽的裙摆拂过冰冷的青石地面,掠过那些未收的草靶子,如同云霞拂过沙场。
走到门边,她脚步稍顿,微微侧过头,殿外廊下的风吹进来,带着夜露的凉,将她鬓边一缕微乱的发丝拂到耳后。
“学着识人心,通情识趣,有时,可比拉开一张强弓硬弩,难得多。”
话音落下,人已袅袅然跨出门槛,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中,只留下一阵淡而清冷的香气。
桑知漪一个人呆立在空荡荡的演武堂中央,怀里那本奢华的话本像突然有了千斤的分量,坠得她手臂发沉。
角落里烛火被门缝里透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晃不定,昏暗的黄光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寒意从靴底一点点向上蔓延,让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晕得厉害。
她抬手,用力捏了捏愈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嘴里弥漫开一股安神汤的苦涩味儿,她下意识地舔了下干燥的唇角。
可这点苦,哪儿压得住心里那排山倒海的惊恐和后怕?
桑知漪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间空旷的演武堂。
墙壁上悬着的弓箭、地上没挪开的草箭靶、角落里红缨枪的冷光……
这一切,原本是她无比熟悉的,玄月堂培养的,就是在这种铁与血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苗子,只服从指令。
可现在呢?
她低头看着怀里这本书。这东西,这种甜得发齁软得发虚的东西,能撬动青阳家的什么?
那青阳家盘踞河东数百年,底蕴深不可测,更别说那位青阳家这一代的风云人物,以手腕强硬闻名于世的小世子。
桑知漪脑中模糊地闪过一些关于此人的零星传闻。
再难,这条路似乎也已被那位心思难测的殿下选定。
她桑知漪,连同这玄月堂上下一锅尚未煮开的小杂鱼们,都被一同摁上了这艘不知驶向何方的小舟。
桑知漪扶着旁边的兵器架,终于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直起腰,把那本烫手山芋般的话本卷了卷,用力塞进自己袖笼深处,然后转过身离开。
……
那声清亮亮的抱怨裹着点糖霜似的撒娇味,听得桑知漪指尖一颤,半块桂花酥差点脱手。
她强忍着没抬眼,死死盯着那本烫手山芋似的账册,墨点子都快被盯得活过来跳舞了。
心底里那声压不住的好笑“噗”地顶了上来,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憋得她腮帮子都发酸。
天老爷呦!
这位小祖宗一大早把她提溜过来,就是为听这句?
她硬生生把那点笑意嚼碎了咽回肚子里,只觉得一股荒唐气从丹田直冲天灵盖。
练?练得耳尖红得像要滴血,眼风利得能戳死蚊子,活像刚从敌营刑房杀了个来回?
这练的哪门子功?是闭眼投飞刀的功夫,还是站着打瞌睡的本事?
可余光里,那个罪魁祸首,哦不对,是陪练对象——侍卫燕青。
那人就杵在殿门口那块雕着缠枝莲花的落地罩阴影底下,身板挺得笔直,跟棵新栽的冷杉树似的。
脸,还是那张万年冻土一样的脸,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皮子半垂着,盯死自己脚前方寸之地,仿佛要把那青金石砖地面瞪出花来。
唯独那对耳朵,迎着从明瓦窗格漏进来的晨光,红得离谱,红得惊心动魄,像是刚被一锅滚水狠狠浇过,又像是藏了两片晚霞在鬓角下头。
那颜色简直压过了旁边高几上一盆开得正盛的朱砂山茶!
桑知漪只敢飞快瞥这么半眼,就像被那抹红色烫着似的,赶紧把视线缩回来。
哎哟喂!这可比御花园新进的猴戏还好看!
楚澜曦可不管桑知漪五脏六腑正翻江倒海呢。小祖宗自个儿气咻咻的,粉嘟嘟的嘴巴撅得老高,能挂个铜油灯上去。
白嫩嫩的手指尖儿也不安分,用力戳着摊开在紫檀木长几上一卷亮眼的锦帛,那动作瞧着不像戳布,倒像是戳哪个负心人的脑门儿。
“我说桑桑,”那娇滴滴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委屈得能拧出半斤蜜糖水,“你是没瞧见!我昨天那份辛苦劲儿!小燕木头就在那儿站桩,”
她抬手往门口的方向遥遥一指,燕青那身板儿似乎又僵直了几分,脑袋垂得更低了,“我跟他说:‘燕青,你瞧着本宫的眼睛!’你猜怎么着?那死小子,愣是盯住了我额头上那块花钿!眼珠子半天不动一下,我都疑心他被施了定身法!
费了老大鼻子劲,好不容易撬开他那石头嘴!让他回我一句‘真好看’,那声气儿干巴巴的,简直比我盘里的糯米糕还噎人!更可气的是,‘魂儿都被吸走了’这句刚学完的紧要话!我磨破了嘴皮子示范,他倒好,死活蹦不出来!”
楚澜曦越说越气,那根戳锦帛的指头都快把那上好的料子戳出洞来,“练!练!练!从天光大亮练到宫门都快下钥了!我这水灵灵的大眼睛都要瞪成死鱼眼了!气煞我也!”
桑知漪这下子再也忍不住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腮帮子绷得死紧,生怕一个松懈就当场破了功。
演武堂外间,这位千娇百媚的主儿,叉着腰,对着块榆木疙瘩似的侍卫,瞪着一双乌溜溜美目,逼着人家从牙缝里挤那些酸倒牙的情话儿。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这哪是公主府的大殿啊,这就是个顶不正经的盘丝洞!
燕青那小子能全须全尾地熬到天亮,看来昨晚上是没被这妖精主子当场看得厥过去!
她强提着口气,把那本账册轻轻往自己膝盖上挪了挪,权当个挡箭牌:“殿下……您这特训之法,独辟蹊径,用心良苦……”
话说到一半,她自个儿都觉得离谱,舌头打结,硬着头皮往下编,“想必有深意。只是……磨刀也需得法,这等细致活计,急不得……”
差点想说“您要不歇歇?换个侍卫练?比如门口那棵树?至少不会红耳朵?”但这话冲嘴边溜了一圈,愣是给她咽回去了,太作死了!
“深意?”楚澜曦细眉一挑,那双清亮亮的眸子斜睨过来,里边可没半分委屈了,反倒溢满了小狐狸般的精明,还有一丝丝不服气?
“自然有的很!”她挺了挺小巧玲珑的下巴,“那些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练燕青,那是指点江山,高屋建瓴,等他练成了炉火纯青的本事,叫他在那群不开窍的丫头们面前露一手,胜过本宫磨破嘴皮子说千万句!这叫以身作则,懂不懂?”
她越说越觉得在理,自己都把自己说服了“再说了,就他那副尊容,要是都能把那情话说得顺溜了,不正好证明本宫这套功夫,普适性强,效果拔群?以后往青阳那边动起心眼子来……”
话头到这儿猛地刹住,舌尖灵活地打了个卷儿,把后面可能涉及权谋算计的字眼儿全吞回了肚子。
又恢复了那种骄纵天真的小公主做派,拖长了甜腻的调子,像是感慨天气一样说了句:“这世道人心啊,硬得跟石头似的刀枪打不动,不得靠些别的来撬么?桑掌事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说着,一双慧黠的眼,忽闪忽闪地盯牢了桑知漪。
桑知漪只觉得脑仁深处那根弦被这话猛不丁一拨,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别的?撬?她下意识地飞快瞟向殿门口。燕青依旧像个冷硬的背景板杵在那儿,身姿挺拔不屈,可那该死的耳朵尖,在门口掠过的晨风中,红色非但没褪去分毫,似乎愈发鲜艳夺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