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巴丘,江水带着初春的寒意,拍打着码头的石阶。周瑜躺在临时搭建的军帐内,帐外的风卷着雨丝,将"周"字帅旗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呼吸已如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后背的箭疮,疼得额上沁出冷汗。
"夫人......"周瑜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小乔连忙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这位江东最美的女子,此刻已褪去钗环,素色裙裾上沾着药渍,眼底的红血丝比帐外的雨丝还要密。
"取纸笔来......"周瑜的手指微微颤抖,小乔连忙让侍女铺好竹简,自己握着他的手,沾了墨。
"主公......"周瑜望着帐顶的帐幔,那里绣着江东的水纹,是他当年迎娶小乔时,她亲手绣的,"臣周瑜......罪该万死......"
墨笔在竹简上划过,留下歪斜的字迹。小乔的眼泪滴在竹简上,晕开了墨迹,却不敢停下——她知道,这是丈夫留给孙权的最后话语。
"未能......夺取荆州......反中诸葛诡计......"周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今......曹贼未灭......孙刘当结盟......万不可......自相残杀......"
小乔握着他的手,继续书写:"臣死之后,荐鲁肃代任都督......子敬仁厚,能安江东......"
写到"仁厚"二字时,周瑜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溅在竹简上,像极了当年赤壁火海里绽放的红梅。他望着小乔,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乔儿......我对不起你......"
"夫君别说了......"小乔的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你会好起来的......"
周瑜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不甘:"既生瑜......何生亮......"话音未落,他的手猛地垂下,墨笔"当啷"掉在地上。
帐外的雨,忽然大了起来。
三日后,周瑜的灵柩运回柴桑。孙权亲自披麻戴孝,站在码头迎接。当看到那口楠木棺椁时,年轻的吴侯再也忍不住,抚着棺木痛哭:"公瑾......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鲁肃站在一旁,捧着周瑜的遗书,眼眶通红。遗书的最后,周瑜用血迹写着"保江东"三字,力透竹背。
消息传到荆州,诸葛亮正在灯下批阅西川的军报。听闻周瑜病逝,他手中的狼毫笔猛地一顿,墨滴在"庞统"二字上晕开。
"军师?"赵云走进来,见诸葛亮望着窗外出神,"东吴派来使者,说周都督......"
"我知道了。"诸葛亮放下笔,羽扇轻摇,却掩不住眼底的怅然,"备一份祭品,我要去柴桑吊孝。"
赵云一愣:"军师,周瑜是被您气死的,您去吊孝,孙权会不会......"
"正因如此,才该去。"诸葛亮望着帐外的月光,"周瑜虽与我为敌,却也是江东柱石。我去吊孝,一来是尽礼数,二来是稳住孙权,三来......是想送他最后一程。"
三日后,诸葛亮带着五百亲兵,捧着祭品,往柴桑而去。船过三江口时,江面上飘着纸钱,是江东百姓在为周瑜送行。
柴桑的都督府已设成灵堂,白幡从门楣垂到地上,帐内的僧侣念着往生咒,声声哀婉。小乔穿着孝服,跪在灵前,形容枯槁。孙权站在灵侧,见诸葛亮进来,眼中顿时燃起怒火。
"诸葛亮,你还敢来!"孙权身边的侍卫拔刀相向,"我家都督就是被你气死的!"
"住手!"鲁肃连忙拦住,"军师是来吊孝的,不可无礼。"
诸葛亮不理会拔刀的侍卫,捧着祭品,对着周瑜的灵柩深深一揖。他摘下羽扇,露出素色的里衣——那是为吊孝特意换的。
"公瑾公瑾,"诸葛亮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亮闻公噩耗,星夜赶来,只为送公最后一程。公少年成名,辅佐孙策平定江东,火烧赤壁大破曹贼,此等功勋,足以名垂青史。"
他走到灵前,亲自将祭品摆在案上:"公之才,不下于亮;公之勇,胜于亮多矣。只可惜,你我各为其主,不得不针锋相对。公三气而亡,亮心中有愧。"
孙权冷冷道:"你若真有愧,就该把荆州还给江东!"
"荆州之事,亮已有言在先。"诸葛亮转过身,目光坦然,"待我主取了西川,定当奉还。公瑾在日,亮曾与他有约,今日当着公瑾的灵位,亮再立一誓:若违此约,天人共弃。"
小乔忽然抬起头,望着诸葛亮:"先生可知,夫君临终前,还在念'孙刘结盟'?"
诸葛亮心中一震,对着灵柩再揖:"公瑾的心意,亮懂。曹操虽败,根基未动,若孙刘相攻,只会让他得利。公瑾的遗愿,亮定会促成。"
他走到灵前,拿起祭文,朗声道: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民。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祭文念罢,帐内一片寂静。孙权望着诸葛亮泛红的眼眶,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松开。鲁肃拭着眼泪,心想:公瑾,你听到了吗?孔明先生懂你。
小乔站起身,对着诸葛亮深深一福:"多谢先生。夫君若泉下有知,定会安息。"
诸葛亮还礼,转身对孙权道:"主公,公瑾已去,望你以大局为重,勿要听信谗言,与我主交恶。"
孙权沉默良久,终是点头:"我知道了。先生请回吧。"
离开柴桑时,长江的雨已停。诸葛亮站在船头,望着北岸的荆州方向,羽扇轻摇。赵云走上前:"军师,您刚才的祭文,真让人落泪。"
诸葛亮望着江水,轻声道:"那不是做戏。周瑜是个好对手,也是个英雄。他若不死,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说下去。江风吹起他的衣袂,像只欲飞的鹤。
灵堂内,小乔将诸葛亮的祭文放在周瑜灵前。烛光下,"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八个字,仿佛带着余音,在帐内回荡。孙权望着那行字,忽然对鲁肃道:"子敬,按公瑾的遗愿,你就接任都督吧。"
鲁肃躬身:"臣,遵旨。"
他走到灵前,对着周瑜的牌位道:"公瑾,你放心,我定会守住江东,促成孙刘联盟,不让曹操有机可乘。"
窗外的长江,依旧东流。周瑜的死,像一颗投入江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久久不散。诸葛亮的吊孝,不仅化解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火,更在孙刘之间系上了一根脆弱却重要的线——那是周瑜用生命换来的和平,也是诸葛亮用真诚守护的盟约。
许多年后,当诸葛亮六出祁山,在五丈原病逝时,孙权听闻消息,也曾在柴桑设祭。他望着长江,忽然想起当年诸葛亮吊孝时的祭文:"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是啊,英雄之间,纵是对手,也是知音。长江的水,记得赤壁的火,记得甘露寺的月,也记得那个雨天,卧龙先生为周郎送上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