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冬月,赤壁北岸的曹军水寨弥漫着一股焦躁的寒气。曹操捏着蔡中、蔡和送来的密信,指腹在"甘宁愿献粮降曹"七个字上反复摩挲。信纸边缘的火漆印歪歪扭扭,像是仓促间盖上去的。
"这信,是真的?"曹操抬头时,案上的铜炉正冒着青烟,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忽明忽暗。
荀攸凑近看了看:"字迹倒像是甘宁的,只是他刚在三江口杀了我军两员偏将,此刻来降,未免太蹊跷。"
帐外传来风雪声,夹杂着士兵操练的呼喝——那些北地来的士卒正踩着冻裂的船板练习划桨,不少人冻得手指发紫,连橹都握不稳。
"报——蒋干先生求见。"
曹操抬头时,蒋干已披着一身雪闯进来。他怀里揣着个酒葫芦,还带着几分醉意:"主公,上次群英会我没能说降周瑜,这次愿再往江东,定要探清甘宁是真降还是假降!"
曹操盯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子翼,周瑜诡计多端,你此去怕是......"
"主公放心!"蒋干拍着胸脯,酒葫芦里的酒晃出几滴,"我这次乔装成渔夫,定不会被识破。若探不出实情,甘受军法!"
三日后的清晨,一辆装着渔获的板车停在江东水寨外。蒋干戴着斗笠,蓑衣上沾着冰碴,混在送鱼的农户里进了营。他眼角余光瞥见巡逻的吴兵甲胄鲜明,心里暗暗咋舌——江东的军备竟比许昌还齐整。
转过两座营帐,忽闻一阵爽朗的笑。蒋干躲在粮草堆后偷瞄,见周瑜正与个黑脸将军对饮,那将军腰间的虎头刀蒋干认得——正是甘宁。
"兴霸,你真打算降曹?"周瑜的声音带着酒意。
甘宁灌了口酒:"公瑾别瞒我了,黄盖挨了五十棍,现在还躺着呢。跟着你,迟早被打死!"
周瑜叹了口气:"若你真要走,我也不拦你。只是曹操多疑,你得找个有名望的人引荐才行。"
蒋干心头一跳,正想再听,却被巡逻的士兵喝问:"干什么的?"他连忙推着板车溜走,心里已打定主意——回去就举荐一个人,定能让甘宁的"降书"显得更真切。
回到曹营,蒋干气喘吁吁地禀报:"主公,甘宁是真降!但他说需一个名士引荐,才敢来投。"
"名士?"曹操皱眉,"我军中哪有江东熟络的名士?"
"有一人,定能胜任。"蒋干凑近道,"襄阳庞统,字士元,号凤雏。此人与诸葛亮齐名,现正在我军帐下。他若肯去劝降甘宁,周瑜必不怀疑。"
曹操这才想起,庞统确因避战乱来投,只是此人相貌丑陋,他一直没放在心上。当下传令:"请庞士元来大帐。"
庞统进来时,曹操正对着水军图发愁。老谋士的粗布袍上沾着墨点,草鞋上还带着泥——他刚在寨外查看水情。
"士元可知,周瑜的水军为何厉害?"曹操指着图上的连环战船。
庞统嗤笑一声:"北兵不习水战,站在船上都发晕,怎能不败?"
"那该如何?"
"将战船用铁索连起来,铺上木板,如履平地。北兵便不会晕船了。"庞统的手指在图上一划,"只是需防东吴用火攻。"
曹操大笑:"士元多虑了!现在是西北风,他们若用火攻,只会烧到自己。"他话锋一转,"我听说你与周瑜有旧,可愿去江东,劝甘宁来降?"
庞统望着帐外的风雪,忽然笑道:"愿往。只是需主公赐我一封亲笔信,才显得郑重。"
三日后,庞统驾着一叶扁舟,往江东水寨而去。周瑜早在码头等候,见了庞统便拱手:"士元,可把你盼来了。"
两人进帐后,屏退左右。庞统从袖中取出曹操的亲笔信,冷笑:"曹操果然中计,竟真信我会劝降甘宁。"
周瑜抚掌:"这连环计,还需士元再添把火。"
庞统点头:"我已探得曹军水寨的底细,那些战船都是临时拼凑的,木板薄,船底漏。若用铁索连起来,看似稳固,实则一烧就着。"他顿了顿,"我这就回去,劝曹操赶紧把船连起来。"
回到曹营,庞统故作神秘地对曹操道:"主公,甘宁已答应来降,但他说曹军战船散乱,怕来投时被乱箭射死。若能将战船连起来,筑成水寨,他便带部下来归。"
曹操正愁北兵晕船,闻言大喜:"士元此言,正合我意!"当即传令:"让工匠取铁链、铁环,将所有战船连在一起!"
程昱急道:"主公不可!战船相连,若遇火攻,无法拆解!"
曹操指着窗外的西北风:"仲德放心,此刻刮西北风,东吴若用火攻,只会烧自己。"
庞统在旁附和:"程先生多虑了。连船之后,我军如履平地,定能一举荡平江东。"
接下来的几日,曹军水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工匠们将粗如儿臂的铁链穿过船舷的铁环,每十艘战船连成一组,甲板上铺上木板,果然平稳许多。北兵们不再晕船,连操练都精神了。
曹操站在楼船上,看着连绵十里的连环战船,得意地对庞统道:"士元,这都是你的功劳!"
庞统望着那些紧密相连的战船,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主公洪福齐天,区区小计,何足挂齿。"
他不知道,周瑜已派黄盖的亲信潜入曹营,将铁链的连接处都做了记号——那些看似坚固的铁环,实则内部已被凿薄,遇火即断。
三日后的黄昏,甘宁的"降船"出现在江面。曹操亲自在楼船迎接,见船上果然载着粮草,还有几个捆绑的"东吴官员",更是深信不疑。
"兴霸,你果然来了!"曹操举杯相庆。
甘宁"惶恐"道:"蒙主公不弃,宁愿效犬马之劳。只是周瑜近日在操练火攻,主公需多加提防。"
曹操大笑:"他用火攻?正好烧他自己!"
庞统在旁笑道:"主公请看,连环战船稳如泰山,就算东吴用火攻,咱们也能从容应对。"
此时的江东水寨,周瑜正与诸葛亮对弈。窗外的东南风忽然起了,吹得棋枰上的落子哗哗作响。
"风起了。"诸葛亮捏起一枚黑子,落在"连环"二字上。
周瑜望着北岸的火光信号——那是甘宁按约定发出的"曹营已备好"的暗号,笑道:"士元的连环计成了。"
他转身对黄盖道:"公覆,你的苦肉计,该收尾了。"
黄盖披着披风,后背的伤虽未愈,却挺得笔直:"都督放心,今夜定让曹操的连环船变成火葬场!"
夜色降临时,庞统借口巡查水情,登上了一艘小船。他望着北岸连绵的灯火,忽然对着曹营的方向拱手——不是告别,而是诀别。他知道,今夜之后,天下再无连环战船,也再无曹操一统江南的可能。
船到江心,周瑜派来的接应船已等候多时。庞统跳上船,见周瑜正立于船头,手里握着那封曹操的亲笔信。
"士元,多谢了。"周瑜将信递给庞统,"这东西,留着做个念想。"
庞统接过信,却随手扔进江里:"成大事者,不留念想。"
两人望着北岸的火光渐起,先是零星几点,很快连成一片火海。风助火势,将连环战船烧得噼啪作响,连江面的冰都被烤化了。
"曹操这下,怕是要哭了。"周瑜的笑声混着江风。
庞统却望着火光里挣扎的人影,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些北地士兵,本不该死的。"
周瑜拍着他的肩:"乱世之中,哪有两全之策?"
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也照亮了两个谋士的脸。庞统忽然道:"公瑾,我打算去投刘备。"
周瑜一怔:"为何?"
"诸葛亮在夏口捎信,说刘备缺个谋主。"庞统望着南岸的方向,"卧龙、凤雏,总得有个人去帮他站稳脚跟。"
周瑜默然片刻,从腰间解下佩剑:"这柄'断水'赠你。若刘备敢负你,就用它斩了他。"
庞统接过剑,船头的火光映在他丑陋的脸上,竟显出几分俊朗:"公瑾放心,我若死,也定是死在沙场,不会死在小人手里。"
次日清晨,曹操在张辽的保护下,踩着燃烧的木板逃生。回望赤壁的火海,他忽然想起庞统的话,一口血呕在雪地里:"凤雏!我竟被你这丑八怪算计了!"
而此时的庞统,已踏上前往夏口的路。他怀里揣着诸葛亮的信,信上只有八个字:"待君久矣,共图大业。"
长江的水依旧东流,只是经此一役,江水似乎都染上了火的颜色。庞统献连环的故事,很快与诸葛亮借东风、黄盖苦肉计一起,成了赤壁之战里最耀眼的星。只是很少有人知道,那位貌丑的凤雏先生,在连环战船燃起的那一刻,心里想的不是功劳,而是江面上那些无辜的亡魂。
许多年后,刘备在成都称帝,庞统已战死落凤坡。诸葛亮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卷未写完的竹简,上面写着:"连环计成,烧死北兵三万。每念及此,夜不能寐。"
诸葛亮望着窗外的蜀地明月,忽然想起赤壁的火光。他轻轻合上竹简,知道有些计谋,虽能定天下,却也会成为谋臣心中永远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