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比往日重了三分。
他攥着油布包的指节泛白,江风里夜枭的话还在耳边打转——"你身边,有没有人比沈清澜更想这包资料消失?" 苏若雪提着风灯走在前头,暖黄的光晕裹住两人影子,在绸庄朱漆大门上投下摇晃的剪影。
"若雪,"他在跨门槛时突然停步,"去账房取商会成员名单,要最新的。
再把近半年来各人的资金往来记录调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绕过照壁往后院走,袍角扫过廊下那盆养了二十年的老梅树,枯枝簌簌落了几片。
苏若雪望着他背影,风灯在掌心微微发烫。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夜枭的警告像根细针,正挑开他们精心织就的安全网。
转身时绣鞋碾过一片梅瓣,她加快脚步往账房去,裙裾带起的风掀动门帘,惊得檐下铜铃叮铃作响。
账房里的檀木柜泛着幽光,苏若雪取出钥匙串时,指尖在第三把铜钥匙上顿了顿。
那是顾老爷临终前亲手交给她的,说"若雪,这柜里锁的不只是银钱,是顾家的命"。
此刻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咔嗒"一声,陈年纸页的霉味混着松烟墨香涌出来。
顾承砚推门进来时,正见她伏案翻账册,青丝垂落遮住半张脸,只余眼尾一点朱砂痣在灯影里忽明忽暗。"找到了。"她突然抬头,眉峰微蹙,葱白的手指按在某页账线上,"三个月前开始,每月十五,有笔五块银圆的汇款打进李德发的户头。" 账本上"李德发"三个字被她的指甲压出浅痕,墨迹晕开像团阴云。
顾承砚俯身看时,后颈泛起凉意。
李德发是半年前经商会周老板介绍来的,说是苏州乡下的远房亲戚,平日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扫蚕房时连角落的碎茧都要捡干净。
可此刻他盯着账页上"福源钱庄"的汇款章,突然想起前日在仓库撞见这伙计时,对方脖颈间闪过的银链——他原以为是普通长命锁,现在倒像是什么标记。
"老鼠藏在米缸里,最是难抓。"他伸手抚过账册边缘,指腹擦过苏若雪手背,"若雪,你记不记得上个月仓库丢了两匹杭绸?
当时查了三天,最后说是老鼠啃坏了布卷。" 苏若雪猛地抬头,眼波里翻涌着惊涛:"你是说......"
"李德发负责仓库钥匙。"顾承砚从袖中摸出半块墨玉扣,正是夜枭船上那枚的碎片,"沈清澜的人爱用这种刻着菊纹的墨玉当信物。
我前日在他桌上看见个茶罐,盖子内侧......" 他没说完,苏若雪已倒抽冷气——她昨日替李德发送伤药时,确实见他用茶罐藏过东西,当时只当是私藏的旱烟。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 两下,已是亥时三刻。
顾承砚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冰碴子:"老鼠要偷粮,总得先让它出洞。" 他起身走向窗边,月光透过糊着米纸的窗棂,在他脸上割出冷硬的棱角,"今晚,我要以检查秋茧库存为由,让他单独去地下库房。"
苏若雪攥紧账本,指节发白:"库房那盏汽灯早该换了,前日我去时,灯芯结了老长的灯花。" 她话音未落,顾承砚已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新换的灯芯,还带着煤油的腥气:"我让老张备的。" 说到"老张"二字,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今早那盏茶——茶盏底那片墨绿的茶叶,分明不是顾宅常喝的碧螺春。
更夫的梆子声渐远,绸庄后院的老钟"当"地响了九下。
顾承砚将油布包重新裹紧,系绳时故意松了半寸——这是给可能的窥探者留的破绽。
他转向苏若雪,目光软了些:"你去歇着,明早还要见周师母。" 苏若雪却摇头,将账册锁回檀木柜,铜锁扣上的瞬间,她轻声道:"我去给李德发送盏新茶,就说他前日帮着搬织机,辛苦。"
顾承砚望着她走出门的背影,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细而韧的线,系着这满室暗潮。
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九点一刻——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足够让某些人按捺不住。
后巷传来野猫的叫声,他推开窗,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却掩不住远处黄包车铃铛的脆响。
那声音由远及近,停在绸庄侧门前——是夜枭派来的线人?
还是......他望着油布包上那道焦痕,突然弯腰从桌下摸出把勃朗宁,子弹上膛的"咔嗒"声,在寂静的账房里格外清晰。
李德发的铺盖还晾在院子里,蓝布被单在风里翻卷,像面无声的旗。
顾承砚将枪塞进裤腰,顺手扯过件旧马褂盖上,转身时瞥见墙上挂的"经纶天下"匾额,墨迹在灯影里泛着暗金。
他伸手抚过"纶"字最后一笔,那里有原主醉酒时拿烟杆烫的小洞——此刻,那个洞正对着账房的门。
"该请老鼠吃顿夜宵了。"他低声自语,推门出去时,脚步轻得像片落在青石板上的叶。
地下库房的潮气裹着霉味涌进鼻腔,顾承砚贴在砖缝斑驳的墙后,能清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他攥着勃朗宁的手沁了薄汗,指节抵着粗糙的砖墙,在掌心压出红痕——这是他特意选的位置,既能看见库房铁闸的缝隙,又能借堆在墙角的蚕茧筐遮掩身形。
后巷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是李德发的布鞋蹭着青石板。
顾承砚屏住呼吸,听着那脚步声在铁闸前停住,接着是钥匙串碰撞的脆响。"吱呀"一声,锈迹斑斑的铁闸被拉开半尺,煤油灯的光晕先漏了出来,照见李德发蓝布衫上洗得发白的补丁。
"李叔,委屈您跑这趟。"顾承砚昨日说这话时,特意放软了声调,"秋茧怕潮,我总不放心旁人。
您老仔细着,灯芯我让老张换过新的,亮堂。"此刻看李德发猫腰钻入库房,他想起对方当时堆着笑应下,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恭顺——可谁能想到,那双手扫蚕房时的勤快,原是在掩饰翻找的痕迹?
库房里的油灯"噗"地燃亮,光晕漫过堆成小山的蚕茧袋。
李德发将灯搁在木架上,转身时衣角扫落半袋蚕茧,"哗啦"一声,白生生的茧子滚了满地。
他蹲下身捡,却在触到某个茧子时顿住——那茧子比寻常的沉,表面还粘着半块蜡封。
他抬头看了眼虚掩的铁闸,喉结动了动,指甲抠进蜡封缝隙。
顾承砚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那是他今早特意让人混进蚕茧堆的"信茧",外层裹着普通茧壳,内里却塞着张写满"商会密辛"的假情报。
此刻见李德发将茧子掰开,取出那张纸,他握枪的手紧了紧——该收网了。
"李叔捡东西倒挺仔细。"顾承砚的声音像块冰,砸在库房的寂静里。
李德发猛地起身,撞得木架摇晃,油灯"啪"地摔在地上,火舌舔着散落的茧子。
他转身时撞翻了蚕茧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脸上的汗混着茧子碎屑,活像团揉皱的蓝布:"少、少东家?
我......我就是看看茧子有没有受潮......"
"受潮的是你裤脚。"顾承砚跨进库房,靴尖碾过一粒茧子,"地下库房墙根渗水,只有蹲久了的人才会湿到脚踝。"他晃了晃手里的勃朗宁,枪口对着李德发颤抖的手指,"说说吧,每月十五福源钱庄的五块银圆,买你什么?"
李德发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盯着顾承砚袖中露出的半块墨玉扣——和沈清澜给的信物一模一样,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少东家饶命!
是他们拿我家那口子......拿我闺女的命逼我!
说我要不把绸庄的动静报过去,就往苏州老家扔炸弹......"他突然扑过来抓住顾承砚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我就偷了两匹杭绸,就往账上记老鼠!
真没干别的!"
"那照片呢?"顾承砚蹲下身,用枪托挑起李德发的下巴,"前日仓库的新织机,你拍的照片,藏在哪?"
李德发的脸瞬间煞白。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三张曝光的照片,镜头全对准顾氏绸庄新到的法国提花机。
顾承砚捏着照片的指尖发疼——这提花机是"曙光行动"里最关键的设备,若被沈清澜摸清参数,日商的仿制品能在三个月内抢占整个华东市场。
"还有呢?"他声音发沉,"沈清澜给你多少钱买命?"
"不、不止我!"李德发突然嚎起来,"商会周老板的账房、王记米行的二儿子、福顺昌的张管事......他们都收了沈清澜的银圆!
说要在'曙光行动'那天......那天烧了码头的货栈!"他瘫在地上,眼泪混着茧子碎屑糊了满脸,"少东家,我真不想的!
我就是个扫蚕房的,他们拿我闺女......"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扯过条麻绳将李德发捆在木架上,动作狠得几乎要勒断对方手腕:"老张会看着你,天亮前别想动。"他摸出怀表,指针指向十点四十,"夜枭的人该到后巷了。"
后巷传来三声猫叫,是约定的暗号。
顾承砚将照片塞进怀里,转身时瞥见李德发脚边的茧子——有颗茧子裂了道缝,露出里面半张染血的纸条。
他蹲下身捡起,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十五日,码头,货栈。"墨迹未干,还带着腥气。
"把李叔送柴房。"他对暗处现身的老张说,声音冷得像刀,"看好了,水米别断,但别让他见着月亮。"
老张应了声,拖着李德发往外走。
顾承砚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摸出钢笔在怀表背面刻下"改址"二字——这是给夜枭的暗号。
他刚要转身回账房,却见苏若雪举着风灯站在院门口,月光在她发间镀了层银,手里攥着张照片。
"承砚。"她声音发颤,"我去整理李德发的铺盖,在枕头底下翻到的。"
顾承砚接过照片的瞬间,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照片里,穿墨绿长衫的夜枭站在法租界的梧桐树下,身侧是穿西装的沈清澜,两人举着酒杯,笑得像对老友。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沈清澜的笔迹:"与君共饮,再分秋色。"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咚——" 两下,已是子时。
顾承砚望着照片上重叠的影子,突然想起今早那盏茶里的墨绿茶叶——那不是碧螺春,是沈清澜最爱喝的云雾毛尖。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照片传来:"要告诉夜枭吗?"
顾承砚将照片对折,收进内袋。
他望着院角老梅树在地上投下的阴影,像团张牙舞爪的黑雾。
远处黄包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他摸出勃朗宁检查弹仓,嘴角扯出个冷硬的笑:"明天的会议,得换个地方开了。"
后巷的野猫又叫了一声,这次带着股子尖锐的颤音。
苏若雪望着他转身的背影,风灯在掌心发烫,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柄并鞘的剑。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照片,月光正落在夜枭的肩章上,那枚菊花徽章在暗夜里泛着冷光——和沈清澜墨玉扣上的纹路,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