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的雨季总是来得突然。张翼站在越儁郡城墙上,望着远处翻滚的乌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这把剑是二十年前先帝所赐,剑鞘上的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青铜。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他斑白的鬓角上,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下,像是无声的泪。
"将军,有紧急军报。"
亲兵的声音让张翼回过神来。他转身时,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岁月和征战在这副铠甲上留下了无数划痕,就像他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皱纹。他接过那封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函,指尖触到内里时,心头猛地一跳——那触感不是寻常竹简或木牍,而是某种布料。
"送信人呢?"张翼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远处滚动的闷雷。
"已经...已经死了,将军。"亲兵低下头,"他浑身是伤,刚到城门就倒下了,只说了句'剑阁危急'。"
张翼的眉头拧成一个结,他挥手示意亲兵退下,独自走向城楼下的营帐。雨水顺着他的铠甲流下,在地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帐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他凝重的面容。他用匕首挑开火漆时,手竟微微发抖——这在身经百战的老将身上极为罕见。
展开那方素帛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帛书边缘已经泛出暗红,中央的字迹狂乱如刀劈斧凿,有几处笔画甚至穿透了织物——写信之人当时定是用了死力。
> **伯恭兄:**
> **剑阁粮尽七日,将士刮树皮为食。阴平民妇易子而食,稚子骸骨填于城墙。成都黄皓克扣军粮,谯周党羽以通敌之名屠戮忠良。汉室已死,民心将绝。**
> **维思丞相临终嘱托'存汉祀首在活民',今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兄速联永昌庞士元、张公义,请大夏蒋皇帝发兵接应。蜀地可归夏,唯求活民百万。**
> **姜维血书**
张翼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素帛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他想起三个月前从成都传来的密报:黄皓在宫中设宴,席间以"流民争食"为戏,而当时剑阁已经断粮十日。那时他就该想到,蜀汉的根基已经腐朽到了何种地步。
烛火突然剧烈跳动,映照出张翼眼中闪烁的泪光。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先帝帐下与姜维立誓共扶汉室的场景。那时的姜维意气风发,眼中燃烧着不灭的忠诚之火。而如今,那个一生以复兴汉室为己任的姜伯约,竟要亲手将先帝基业拱手让人?
帐外雨声渐大,打在牛皮帐篷上如同战鼓。张翼将血书贴近烛火,仔细检查每一个字的笔触——确是姜维亲笔无疑。那熟悉的笔锋转折,那力透纸背的决绝,都假不了。他闭上眼,仿佛看到姜维在烛光下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写下这封绝命书的情景。
"丞相临终嘱托..."张翼喃喃自语,思绪回到十五年前白帝城。病榻上的诸葛亮握着他和姜维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存汉祀...首在活民..."当时他们只道是丞相病中呓语,如今想来,竟是早有预见。
帐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张翼布满皱纹的脸。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无犹豫。
"来人!"张翼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备马!点二十轻骑,即刻出发!"
亲兵掀帐而入,却被张翼的模样震住——老将军双目赤红,脸上水痕纵横,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手中紧攥的那方素帛上,暗红的血迹在烛光下触目惊心。
"将军,去何处?"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道。
"永昌郡。"张翼将血书贴身藏好,手指在剑柄上收紧,"去见庞士元。"
雨幕中,二十骑如离弦之箭冲出越儁城门。张翼一马当先,雨水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想起姜维信中所写"易子而食"四字,胃部一阵绞痛。作为军人,他见过无数惨烈场面,但百姓被迫交换子女为食,这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马蹄踏过泥泞的山路,溅起浑浊的水花。张翼的思绪随着颠簸回到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跟随先帝入蜀时的景象。那时的蜀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眼中满是对太平盛世的期盼。如今呢?汉室衰微,奸佞当道,百姓竟沦落至此!
"将军小心!"身旁亲兵的惊呼将张翼拉回现实。一道闪电劈在前方不远处的古树上,树干轰然倒下,横亘在路中央。张翼勒马急停,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惊恐的嘶鸣。
"绕过去!"张翼咬牙道。时间紧迫,每一刻耽搁都意味着剑阁又有无辜百姓饿死。他想起姜维信中提到"稚子骸骨填于城墙",不禁心如刀绞。
暴雨如注,永昌郡的城墙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张任按剑立于箭楼,铁甲上的雨水汇成细流,滴落在青石砖上。三日前,斥候来报西域龟兹国的游骑在葱岭一带出没,这让他不得不日夜戒备。
"报——!越儁郡张翼将军单骑扣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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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任眉头一紧。他与张翼曾并肩血战西域联军,彼时张翼被困,是他亲率轻骑破围相救。如今夤夜前来,必有大事。
"开侧门,引他入密室。"张任解下佩刀递给亲兵,沉声道,"速请庞太尉。"
当庞统匆匆赶到密室时,张翼已经脱去湿透的外袍,却仍从怀中掏出一方干燥的素帛——那是被他体温烘干的。庞统接过帛书,指尖刚触及,烛火骤然爆出一记灯花,将帛上"举蜀归夏"四个血字映得刺目惊心。
"伯约竟决绝至此..."庞统的声音低沉,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快速浏览完整封信,抬头时目光如电,"伯恭,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我亲兵外,无人知晓。"张翼声音嘶哑,突然单膝跪地,从怀中又捧出一卷竹简,"此乃姜维亲笔归降表,愿以蜀地百万生灵相托!"
庞统接过竹简,目光扫过上面"易子而食"的墨迹,指节在案上叩了三响,蓦然起身:"公义,开永昌仓,调粮十万石!"
张任眼中精光一闪,立即领会庞统意图:"我这就去安排。但剑阁路远,如何速达?"
庞统走到墙边地图前,手指划过一条隐秘山路:"从此处过,虽险但近。另派工兵连夜铺设木轨,用大夏速凝灰浆固定,三日可成临时驰道。"
张翼闻言精神一振:"若得粮草速至,剑阁或可多撑十日!"
庞统却摇头:"不够。黄皓既敢克扣军粮,必已与魏国暗通。司马昭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转向张任,"公义,你即刻点兵——"
张任军令如雷:
1. **前锋军**:自率八千精锐,携三日干粮,借采药人秘径轻装驰援剑阁;
2. **工兵营**:甘述即刻铺设永昌至越儁水泥驰道(用大夏速凝灰浆,三日可成);
3. **留守军**:马忠领弩兵三千守城,高德率陷阵营控扼葱岭隘口,防龟兹异动;
4. **医疗队**:随军太医二十人携"饿瘟"验方(含交州薏仁、荆州黄精)。
庞统提笔蘸墨,在军报上添了朱批:
> **"蜀地民心已散,姜维请降,此天赐良机。然迟则生变,请陛下速决:**
> **1. 令赵云、高顺出永安,分取剑阁、阴平;**
> **2. 荆州黄忠督粮三十万石,沿江急运白帝城;**
> **3. 南郡烽燧戒严,庞博守襄阳,赵统防江陵。"**
张任忽将佩剑重重拍在案上:"某亲去剑阁!若魏延敢阻——"
"不。"庞统截断他的话,眼中精光闪烁,"姜维血书既至,魏延必已默许。当务之急是抢在司马昭前头!"他转向张翼,"伯恭,你速返越儁,整军待发。三日后,永昌粮队必至!"
帐外惊雷炸响,雨幕中似有金戈铁马之声。张翼攥紧血书,斑白的鬓角水珠滚落。二十年前先帝赐剑时,何曾想过今日要以这种方式践行"活民"之誓?
"士元,"张翼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我等今日所为,后世将如何评说?"
庞统沉默片刻,烛光在他瘦削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后世只会记得,百万生灵得救。"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悲悯,"至于忠奸之名,留给后人去争吧。"
张任已经披挂整齐,铁甲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伯恭,我先行一步。三日后,剑阁城下见。"
张翼重重点头,将血书小心收好。当他转身走向雨幕时,背影如山岳般沉重而坚定。这场暴雨中,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就这样在三位老将的密议中悄然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