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春,武夷山脉的晨雾裹着湿冷的草木气,钻进衣领里,像无数细针在扎。
我按父亲遗信的指引往深处走,山路碎石硌得靴底发疼,那声响让我想起天启六年宁远之战后,赵虎在督师府偷膳食时,指甲蹭过青砖的动静。
那年他才十五,瘦得像根柴火,被督师撞见了,却没罚他,只笑着塞了块麦芽糖:“辽地孩子都爱吃甜的,等打跑了后金,我让你吃个够。”
怀里的镇北令随脚步轻晃,砖角偶尔硌到肋骨,像在提醒我赶路。
这几日我总在想赵虎那偏了三分的铁爪,他若真心要抓我,何必多那句“念在情分”?
可他腰牌上的狼牙印是真的,缇骑营的装束也是真的。
父亲说过,乱世里的人,心都是两半的,一半藏着道义,一半裹着求生。
瀑布前的石壁爬满青苔,滑腻腻的像裹了层油脂。
我按信中所说摸左侧第三块岩石,指尖触到个细微的凹槽,形状像北斗七星的勺柄。
这是父亲创的“北斗锁”,和宁远城督师府书房的机关一模一样。
小时候我总偷摸开这机关藏蜜饯,父亲撞见了从不骂,只叹气说:“惊鸿手巧,可惜生在这乱世。男儿手巧,本该在太平世里琢器研艺,凭心思造出些妥帖安稳的物件,哪该学这些刀尖上讨活的保命伎俩。”
“咔嚓”——石壁应声滑开,一股阴冷气裹着霉味扑出来,呛得人鼻腔发疼。
石室中央石桌上,木盒雕刻的半枚铜印,竟与我怀中城砖的残角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长在一起。
这是父亲藏的“袁崇焕密档”——当年他从督师府火场里抢出来的,木盒上还留着烧灼的焦痕。
掀开盒盖的瞬间,火光映出泛黄的纸卷。
最上面是张《宁锦防线图》,袁崇焕的批注墨迹未干:“后金必从喜峰口入塞,此图可证我清白。”笔锋凌厉,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下面压着张兵籍册,父亲的名字“凌啸天”旁,袁崇焕用朱笔圈了个“忠”字,旁边还有行小字:“啸天护我如护城,此身可托。”
“阿弥陀佛。”
我猛地转身,火把光亮里,立着个枯槁老僧。
他袈裟上的补丁用的是宁远城破时的军旗布料,边角绣着半朵梅花——那是督师亲军的标识,当年只有跟着督师守过宁远的兵卒,才能在衣物上绣这记号。
“凌施主,老衲慧能,曾是督师帐下文书。”他合十的双手虎口有老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指节粗大,像两段老竹,“这石室是当年督师令老僧暗中修的密所,防备阉党抄家。他说,总有一天,忠良会需要这些东西。”
“督师蒙难前三月,曾与你父亲、苏先生三人在书房立誓——他说‘密档若要现世,需北斗锁为引,城砖为骨,铜印为魂,缺一不可’。你父亲持城砖藏核心,苏先生藏铜印,老衲则守这机关钥与石室。”
他指尖轻叩木盒焦痕,“一年前收到你父亲绝笔,说‘惊鸿已能开北斗锁,怀镇北令,一年内必至武夷’,老衲便揣着信赶来,擦这木盒三月,其实是在等你——督师说的‘忠良后嗣’。”
“赵虎为何也认得这城砖?”我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发颤,火把的光在我脸上晃,映得心里也七上八下。
慧能叹气,指尖划过木盒上的焦痕,那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伤口:“他原是督师收养的辽地孤儿,家被后金屠了,只剩他一个。崇祯三年冬,他在北京西市亲眼见百姓争抢督师的肉,当场就疯了似的要冲上去,是你父亲打晕了他,连夜送他回了宁远。”
老僧摩挲木盒上的焦痕,声音沉如老钟撞在空谷里:“你可知督师为何要收养这些辽地孤儿?天启六年宁远城破前,后金屠了三十七个村落,赵虎的村子就是其中之一。那日督师在尸堆里扒出他,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霉的饼,督师抱着他说‘孩子别怕,有我在,就不让后金再踏辽土一步’。”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以辽人守辽土”的刻痕,指甲嵌进砖缝里:“这字是督师挥剑刻的,那年宁锦大战刚过,他站在城头,看着冻死在战壕里的士兵,血顺着剑滴在砖上。他说‘辽人守辽土,不是因为朝廷的粮饷,是因为这土地里埋着他们的爹娘’。”
慧能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股化不开的苦涩:“可赵虎当日醒来后,不知听了谁的挑唆,竟认定是持有城砖的人不肯交出‘通敌证据’,才害了督师。你父亲赶他走,是怕他被阉党利用,谁知……”
洞外忽然起了动静,原本沉滞的空气里,猛地撞进一阵杂沓声响——马蹄踏在碎石路上的“哒哒”声急雨似的敲着,混着马匹烦躁的嘶鸣,还有金铁相撞的脆响与闷哼,像在耳边炸开。
慧能脸色骤变:“缇骑营找来了!从密道走!”
他推我向石室角落,暗门后藏着更深的黑暗,“去找苏先生的女儿,她爹手里有另一半铜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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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块梅花玉佩塞进我手心,玉质温润,刻着“霜”字,笔画里藏着细微的冰裂纹,“这是督师亲赐的信物,见玉如见人。苏先生在时总说,他家凝霜,性子像极了督师夫人,外柔内刚,像极了宁远城的砖,看着普通,却能挡得住炮弹。”
“等等,”我抓住他的袈裟,那布料粗粝,磨得手心发疼,“赵虎他……是不是还念旧情?”
慧能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揉碎了的星光:“孩子,仇恨能把人变成鬼,但骨头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磨掉的。他若真要你命,你走不出闽北山道。”
钻进暗门的刹那,身后传来诵经声,像在为我送行。
密道里,我摸着城砖上“以辽人守辽土”的刻痕,突然想起父亲说过,袁崇焕刻这行字时,指甲都抠进了砖缝——他早料到自己会被冤杀,这城砖藏的不是兵符,是能掀翻阉党老巢的铁证。
而赵虎那块没吃完的梅花饼,或许就是他没被仇恨彻底吃掉的那颗心,像埋在雪地里的种子,只等一阵春风。
密道岔口的风带着潮气扑来,我猛地停步。
赵虎的行止实在太蹊跷——前晚明明听到洞外的马蹄声和金铁交击声,他为何不进石室?
还有城砖裂缝里的密信,父亲说“需双星对扣”,方才在石室只顾着看密档,竟忘了问慧能“双星”是何意。
更要紧的是那梅花玉佩,与我怀中镇北令边角纹路隐隐相合,父亲说过“镇北令配铜印,方见督师心”,这关联不弄清,去找苏凝霜怕是要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