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平静中又滑过几日。

京北的雪时下时停,将城市装点得一片素洁。

诊所的筹备工作琐碎而繁杂,选址设计,设备采购,资质申请……林笙几乎事事亲力亲为,身体虽然日渐沉重,但精神却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而充实了许多。

她刻意让自己沉浸在这些具体的事务中,不去想那些纷扰的过往,也不去担忧模糊的未来。

童可欣果然如她所言,去参加了那场名流云集的慈善晚宴。

回来后,她第一时间就跑来找林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晚的情形。

“笙笙,你猜怎么着?唐聿礼还真来了!”

童可欣盘腿坐在林笙新家的地毯上,抓过一个抱枕,“整个人看起来……怎么说呢,瘦了很多,脸色也有点苍白,看人的眼神……特别陌生,特别空,我故意凑过去跟他打招呼,试探了几句关于你的事,他完全是一脸哥哥担忧妹妹的样子。”

她歪着头,努力回忆着细节:“而且,他身边一直跟着心理医生和保镖,寸步不离的,你妈妈看起来也老了好多,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话里话外都是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唐聿礼自从得知做过伤害你的事情后,就很自责,状态很不稳定……我看她那样子,不像是装的。”

童可欣撇撇嘴,总结道:“反正,依我看来,唐聿礼失忆这事儿,八成是真的,还真是天道好轮回,他当初那么对你,现在倒好,一忘解千愁了,也好,他忘了,你也解脱了。”

林笙静静地听着,手中轻轻抚摸着温热的水杯,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嗯,知道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轻轻抿了一口热水:“忘了就好。”

她的平静让童可欣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慰。

她知道,林笙现在正在学会变得坚强,那些曾经能轻易伤到她的利刺,如今已无法再穿透她为自己筑起的坚硬外壳。

窗外,细雪又开始无声飘落,覆盖了前几日行人留下的足迹,也仿佛要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爱恨纠葛都暂时掩埋。

周家老宅。

暖黄的灯光从落地窗透出,在庭院新落的薄雪上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餐厅里,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周祈年和白琴还有小姑娘正围坐在餐桌前吃晚饭,气氛有些沉闷,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小姑娘偶尔叽叽喳喳的童言稚语。

周祈年明显瘦削了不少,下颌线更加清晰冷硬,眼下的青色即使是在暖色的灯光下也清晰可见。

他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某处,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低气压和疲惫。

小姑娘似乎也察觉到爸爸心情不好,扒拉了几口饭后,悄悄把自己碗里不爱吃的胡萝卜夹到周祈年碗里,小声说:“爸爸,你多吃点哦,你一直都不开心。”

周祈年回过神,看着女儿担忧的大眼睛,心头一涩,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摸了摸她的头:“爸爸没事,小初乖,自己吃。”

白琴看着儿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张了张嘴,想劝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知道,儿子这棵“病根”在哪里。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动静,周兴国回来后,就脱下了带着寒气的大衣,交给佣人,脸色不太好看地走进了餐厅。

他一眼就看到了餐桌旁那个形容憔悴,魂不守舍的周祈年,眉头立刻紧紧皱起,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周兴国声音带着惯常的严厉和不耐,直接在餐桌主位坐下,目光如炬地盯着周祈年:“不过就是个女人而已!这世上难道就她林笙一个了?啊?至于让你这么要死要活的吗?!”

他越说越气,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训斥和不解:“以我们周家的条件,以你周祈年,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年轻的,漂亮的,家世好的,温柔体贴的,排着队任你挑!你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还是个……”

“周兴国!你闭嘴!”

白琴猛地放下筷子,声音因为愤怒而提高,打断了他口无遮拦的话。

她气得胸口起伏,指着周兴国的鼻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耻,把感情当生意,把女人当商品吗?!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什么!”

她说着,立刻起身,一把抱起被周兴国突然的发火吓得有些懵懂,眼眶开始泛红的小姑娘,柔声安抚道:“小初不怕,不怕啊,奶奶带你上楼看动画片去。”

说完,她狠狠瞪了周兴国一眼,抱着孙女快步离开了餐厅,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剑拔弩张的父子。

周兴国被妻子当着儿子的面呵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看着白琴离开的背影,终究没再继续吵。

等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远去,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依旧沉默不语的周祈年,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带着强硬的姿态:“祈年,听爸一句劝,别犟了,那个林笙,她就是性格有问题,跟谁都合不来,沈清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跟她脱不了干系!她根本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们周家!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值得吗?!”

“她不合适?那谁合适?沈清那种吗?!”

周祈年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般的尖锐反击:“爸,到了现在,你还在用你那套势利的眼光去评判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

周兴国被他顶撞,火气也再次上涌:“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为了个女人寻死觅活,毫无出息的样子!周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出息?脸面?”

周祈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在你眼里,除了周家的脸面和你的生意,还有什么?在我从小到大的生活里,你有过家庭的观念吗!”

他看着父亲那张写满了固执和掌控欲的脸,连日来积压的痛苦、悔恨无力感,在此刻全然爆发出来。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只有早出晚归,和因为一些女人事情和母亲天天发生争执,而他的整个童年里,也基本都是在父母的争吵冷战中度过的。

所以,自从有了小初后,他总是会努力做好一个父亲的形象,想要经营好一个家庭,可尽管他再小心翼翼,还是因为没有意识到一个丈夫到底应该把谁放在第一位,而伤害了小初,伤害了林笙。

周兴国被他激烈的反应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的鼻子,怒极反笑道:“好!好!你既然对她这么执迷不悟,那你去啊!放下你周家大少爷的身段,没脸没皮地去求她啊!跪下来求她原谅你啊!你看看她会不会看你一眼?!”

这句话,像是精准无比地刺进了周祈年心中最痛,最无力的地方!

他所有的激动和愤怒仿佛瞬间抽离,高大的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得吓人。

他愤然凝视着周兴国,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股巨大的酸涩的感觉猛地冲上鼻腔和喉咙。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声音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勉强说出一句带着无尽自嘲和绝望的话,声音带着哽咽的颤音:“你以为我不想吗……?”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情绪,一字一顿,清晰地,也是残忍地对自己,也是对周兴国,宣判了那个他一直逃避,却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怀孕了……孩子,不是我的,你让我……怎么没脸没皮地去求她原谅?我配吗!”

“……”

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周兴国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怀孕了?”周兴国皱紧眉头看他:“怎么可能,孩子……不是你的?”

在他的印象里,林笙不还是一直紧紧贴着他儿子的那个小姑娘吗,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欲擒故纵,现在竟然有了别人的孩子。

周祈年看着他那副震惊到失语的样子,脸上露出一抹极度凄凉的自嘲笑容。

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周兴国那带着探究和难以置信的目光,声音明明很轻,却重重砸在周兴国的心上:“爸,你以为你儿子是谁?”

默了半晌,他才克制着呼吸,垂着眼睫,缓声又道:“不过,就是一个让她厌恶嫌弃的人而已。”

说完这句,他再也无法克制眼底汹涌的泪意,猛地别过头,不再看周兴国,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餐厅,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只留下周兴国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窗外,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也覆盖了老宅里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郁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