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云层压着首都远郊的屋檐,鹅毛大雪在除夕夜悄然降临。
家属院门口,老柳树枝桠被压弯,冷不防“咔”地折断,簌簌落下瀑布似的积雪。
褪色的红色大门在风雪里晃荡,一左一右各挂着大红灯笼。
橘红色光晕被雪片切割得支离破碎。
远处,鞭炮声此起彼伏,混着零星村民呵斥顽童的京片子,在雪幕中显得越发沉闷。
雪地上两行新鲜脚印通向村北头,左脚的胶鞋印深些,右脚的皮鞋底纹清晰可见,显然并不属于同一个人。
积雪没过脚踝,每走一步便发出“咯吱”声。
坡下胡同里,连成排的四合院屋檐下挂着冰溜子。周家老宅玻璃窗上结着冰花,煤炉上的铝壶正噗噗冒着白汽。
这场雪下得蹊跷。
天气预报明明说晴,雪却比守岁的饺子还准时,把整个村庄裹进厚厚的棉被里。
雪光映得朱漆大门上的剪纸年画格外鲜亮。
在那对几乎要从红纸上跃出的大鲤鱼旁边,周数双手插在兜里,站在脚印尽头,黑色呢子大衣肩头积了层薄雪。
针脚粗糙的黑色围巾里藏着半张脸,呼出的白气在围巾上结成细小冰晶。
周数清冷目光越过飘雪的胡同,落在远处朦胧灯光上。
那灯光忽明忽暗,像一盏在暴风雪中挣扎的渔火。
相泽燃始终没有出现。
刘佳刚把纸箱子推进换衣间,店门口风铃“叮铃”一响。
“欢迎光临”四个字还没说完一半,一阵灵动笑声抢先钻进耳朵。
刘佳一抬头,看见田欣彤弯着眉眼站在门口,帆布包上,卡通玩偶在灯光下一晃一晃。
“好久不见啊佳佳,我没来迟吧?”
田欣彤声音仍旧如同记忆中那般清脆甜美,带着点小小的鼻音。她甩了甩齐耳短发,露出耳垂上的红色耳夹。
刘佳指了指店里最里面的椅子:“赶紧坐下,外面冷。”
外面风雪将至,田欣彤虽然围着围巾,穿得多少显得单薄了些。
田欣彤呼出一口白气,袖口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手腕,握住刘佳手背。
“我挂了电话就出门了,哎呀,我爸啰里吧嗦的,就耽误了点时间。”
两人站在镜子前,田欣彤比刘佳高了半个脑袋。她圆润的脸颊在镜子里泛着红晕,像颗刚刚摘下、鲜嫩多汁的红苹果。
“剪短点?”
刘佳拿起围裙仔细将田欣彤裹起来。
田欣彤歪头一笑,伸出食指晃了晃:“不用你动手。”
说罢回身朝着理发店清脆喊了一声:“店长呢?我这头发,需要店长亲自剪!”
窗外,漫天烟花在夜空绽开。
相泽燃喉咙滚动,踉跄着迈出脚步。
“睽,怎么才回来。”
村口老马家常菜馆里,马叔从店门口撩帘走出,叫住相泽燃。
旁边,小马弯腰握着铁锹,正在铲着店门口的积雪。
“你小子,回来这么晚。吃了年夜饭回头找我玩儿来。”
相泽燃挥了挥手,随即传来一阵刺痛,强忍着笑笑。
再往里走,看到挂着“出兑”字样的老高蛋糕铺。
相泽燃一声叹息,转头便遇上了从小卖部出来的狗爷。
狗爷身子更加干瘦,好在精气头尚可,一步一步颤悠悠迈下台阶。
“狗爷,过年好啊!”相泽燃贴近他,吼了一声。
“是挺吵啊,没事儿小睽,大过年的,放点炮仗热闹!”
相泽燃无奈一笑,搀扶着狗爷一点一点挪回保安亭。
刚从家属院大门迈出来,陈婶儿便提拎着两袋早餐奶,塞进相泽燃怀里。
“哎呀,皮猴子,你怎么才回来啊?”
陈婶儿手掌暖烘烘的,握着他的手腕。
“你爸妈都去周家啦!你把这两袋奶,给你妈留一袋,另一袋,算我送给周家你刘阿姨的。”
“哎呀还是陈婶儿想得周到。这下好了,我妈早饭有着落了。”
“皮猴子!多跟你妈待会儿,她现在身子重,需要人陪着!”
“好嘞,好嘞。陈婶儿过年好啊。店里那窜天猴记得给我留着点!”
相泽燃左右躲避着陈婶儿拍下来的手掌,两人笑盈盈结束话题。
相泽燃走下楼梯时,迎面撞见刘浩。
少年头顶蒸腾着白气,一看就是刚从外面玩回来。
俩人见面多少有些尴尬,刘浩眼神躲闪,还是笑了笑。
“哥。”刘浩喊得生涩,像被塞了团棉花在喉咙里。
“你姐呢?”
相泽燃拍掉刘浩肩头落下的雪花,冰晶落在手背上瞬间化开。
刘浩不以为然叹口气,声音闷在围巾里:“我姐不回来过年了。”
“她去哪了?没说?”
少年猛地抬头,睫毛上沾着未化的雪片。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没说。我俩,吵架了。”
“你爸妈呢,回来没。”
“我爸倒是下午回来过,给我留了五十块钱,又出门了。”
相泽燃推着他的肩膀,朝着周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走,哥带你去蹭顿年夜饭。”
两人沿着地上两行结了冰的脚印,刚拐进胡同里,漫天大雪下,一道劲痩身影孑然站在昏黄光影里。
“数哥……”
相泽燃一愣,本能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雪片。
却在看清那道身影的瞬间,快速眨了眨眼睛,突然咧开嘴大笑起来。
“数哥!”
冻僵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最终化作一股蛮横冲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飞奔着扑向那道身影,膝盖一弯,猛地跳起来抱住周数后颈。
周数稳稳接住这个带着风雪味的撞击,单手拖住相泽燃下坠的身体,将他拥入怀中。鼻尖几乎贴上对方冰凉脖颈,呼出的白雾在两人之间盘旋。
“慢死了,笨蛋。”
周数声音像未融化的雪水,裹着责备与温柔。
大门上,灯笼在狂风中摇晃,将两道相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刘浩拳头抵在唇边,尴尬咳嗽一声。
“哎哎哎,两位哥哥,这还有一位呢。”
相泽燃低声笑了半天,从周数身上跳下来。
走了两步,一抬胳膊,搂住刘浩身子压了下去。
“你一个蹭饭的,嘘——”
他这话虽然是对着刘浩说的,一双眼睛却仍旧直勾勾望着周数。
周数懒得搭理他的把戏,转身一推门,先行进了院子。
刘浩贼贼一笑:“哥,咱谁也甭说谁,看起来,你也是个蹭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