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马车,比户部侍郎的制式马车,还要奢华数倍。
他不动声色地上了车,车厢内的景象更是让他眼底一沉。
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角落的铜兽香炉里,正燃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那味道,清雅而昂贵。
身下的软垫,填充的竟是天山雪鹅的绒毛,一坐下去,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这……已经不是寻常官员能用得起的了。
赵耀紧随其后钻了进来,见钟懿的目光在车厢内流转,那张因酒精而涨红的脸上,得意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侍郎大人见笑了。下官这也是……沾了您的光。”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过来,一副分享秘密的模样。
“前些日子,下官帮城西的一位富商解决了一桩账目上的大麻烦,那富商是个知恩图报的,硬是把这辆不值钱的破车塞给了下官,推都推不掉。”
钟懿心中冷笑。
一桩账目麻烦,换一辆价值千金的马车?
这是谢礼,还是买路钱?
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这种事情,说不清是人情还是贿赂,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钟懿的沉默,在赵耀看来,却像是默许和不屑于追究。
他胆子更大了,精神也愈发亢奋。
“侍郎大人,不瞒您说,那位王老爷子,早就听闻了您的赫赫威名!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直央求着下官,想寻个机会拜见您,当面聆听教诲……不知大人您,近几日可有空闲?”
钟懿端坐的身形没有一丝晃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声音平淡。
“圣上刚委派了些差事,近两日怕是不得空。过些时日吧。”
“诶!诶!是是是!是下官唐突了!”
赵耀连忙点头哈腰,脸上不见丝毫被拒的尴尬,反而是一副“我懂的”表情,“侍郎大人公务繁忙,自然是国事为重!下官这就去回了那王老爷子,让他耐心候着!”
马车在钟府的侧门前缓缓停下。
“赵兄留步。”钟懿掀帘下车,与赵耀拱手作别。
赵耀探出半个身子,满脸堆笑:“侍郎大人慢走,您歇好!”
直到那辆奢华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钟懿脸上的淡然才缓缓褪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冷意。
夜风吹过,扬起他的衣角,也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酒气。
官场这个大染缸,终究是把那个曾经谨小慎微、连吃碗肉面都要掂量再三的赵耀,染成了他自己都快不认识的颜色。
钟懿正待转身进门,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一抹异样。
他脚边的地面上,除了他自己的影子,竟还多出了一团……蠕动着的、不甚清晰的黑影。
他倏然抬头!
月光下,钟府高高的院墙上,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扒着墙头,探头探脑,其中一个,赫然就是钟鼎!
而另一个,则是他那无法无天的二弟,钟帆。
看那架势,竟是准备翻墙而出!
钟懿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墙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咳!咳!”
墙头上那两个身影如同受惊的野猫,猛地一颤,瞬间矮了下去,缩回头,消失在墙后。
墙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片刻后,钟帆和钟鼎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待看清墙下之人是钟懿时,两人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鼎哥儿!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钟帆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钟懿哭笑不得,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墙头上的两个活宝。
“同僚设宴接风,多喝了几杯。倒是你们二位,大门不走,是准备去哪儿飞檐走壁,行侠仗义?”
“嘿嘿……”
钟帆干笑一声,和钟鼎对视一眼,索性心一横,手脚并用地从墙上滑了下来,钟鼎也憨憨地跟着跳下,拍了拍手上的灰。
钟帆凑到钟懿跟前,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愤懑和不甘。
“别提了!今天在街上,被一个孙子指着鼻子骂了一通!那家伙身边人多,小爷我好汉不吃眼前亏,白天只能先认怂,打算晚上去给他套个麻袋,揍他一顿出出气!”
钟懿的眉头皱了起来。
以钟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让他白天忍气吞声的,对方的来头怕是不小。
他瞥了一眼旁边一脸“哥哥说得对”的钟鼎,心中无奈,只能沉声发问:“对方是什么身份?”
钟帆还没开口,一旁的钟鼎就憋不住了,他凑到钟懿耳边,声音压得像做贼一样。
“是……是平阳侯府的那个世子……”
平阳侯府!
钟懿的眉峰一挑,眼底闪过一抹极度的错愕。
好家伙!
自己这边,关于平阳侯与刘公公勾结谋逆的奏折还没来得及呈给皇帝,这后院倒先起了火!
钟帆居然提前一步,和那位平阳侯府的世子,结下了梁子?
这京城,还真是小啊!
钟帆见钟懿脸色变幻,心中顿时没了底,他忐忑地搓了搓手,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熄灭了大半。
“鼎哥儿,你要是不同意……那,那咱们就不去了。”
钟懿看着钟帆那副既想当英雄又怕挨罚的怂样,竟是摇了摇头。
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套麻袋?黑灯瞎火的,偷偷摸摸,太憋屈了。”
什么?
钟帆和钟鼎二人当场愣住,扒在墙头上的动作都僵硬了。
这……这是什么话?
钟懿抱着的双臂缓缓放下,他抬眼,目光穿透夜色,直视着钟帆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纵容。
“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
“多叫些家丁护院,挑个人多的时候,就在朱雀大街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从马上给我揪下来,狠狠地揍!”
此言一出,空气都凝固了。
钟鼎那张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钟帆更是瞠目结舌,他使劲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鼎哥儿……疯了?
他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探寻着。
“鼎哥儿,你……你不是在跟我们说反话,阴阳怪气地消遣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