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插销的抽屉像个沉默的卫士,扞卫着陆子昂那方小小的私密天地。
《咸鱼笔记》的写作变得更像一种心血来潮的仪式,他偶尔打开锁,写几行关于陆小鱼如何用修收音机的手艺意外修好了邻居小孩的机器人玩具,或者如何因为煮泡面时水放多了而悟出“过犹不及”的人生哲理,写完了便再次锁上,心满意足。
绿萝挪到书架顶上后,果然停止了黄叶,新抽的藤蔓顺着书架边缘垂落,带来一片新的绿意。
木雕小马站在绿萝旁边,无眼的凝视仿佛能穿透书架上的旧书和尘埃。
阿黄的狗窝被它自己啃出了一个洞,陆子昂用结实的帆布打了个补丁,针脚歪斜,但很牢固。
日子像泡开了第三遍的茶叶,味道淡了,但余韵悠长。
直到老街的墙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几个鲜红的“拆”字。
起初没人在意,影视城周边老城区改造的消息传了不是一年两年了,雷声大,雨点小。
但这次似乎不同,没过几天,拆迁办公室的临时板房就在街口搭了起来,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开始挨家挨户登记、测量,态度说不上坏,但带着一种程序化的不容置疑。
空气里瞬间弥漫起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老街坊们聚在巷口,议论纷纷,担忧、愤怒、讨价还价,还有对未来的茫然。
李阿婆的收音机里不再是咿呀的戏曲,而是调到了本地新闻频道,时刻关注着拆迁动态。
连卖酱鸭脖的大叔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几次差点找错钱。
茶馆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彻底宁静。偶尔有熟客进来,话题也总绕不开拆迁。
“陆老师,您这茶馆……以后怎么办?”
“听说补偿款谈不拢啊,这帮人太黑了!”
“住了几十年,说拆就拆,这心里头……空落落的。”
陆子昂听着,很少搭话,依旧泡他的茶,擦他的桌子。
但他擦拭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更用力了些。
他看着窗外老街熟悉的青石板路、斑驳的墙面、还有对面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理发店的旋转灯箱,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却又好像藏了很多东西。
宇文殇也难得地严肃起来,不再整天埋头代码,而是开始认真备份各种数据,嘴里念叨着:“得找个新地方安顿我的服务器了……”
张明宇跑来,忧心忡忡:“昂哥,要是这儿真拆了,你去哪儿啊?还开茶馆吗?”
陆子昂把一杯刚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只说了两个字:“喝茶。”
这天,拆迁办的人终于敲响了茶馆的门。
来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点,像是负责人,一个年轻的拿着登记本。
负责人态度还算客气:
“陆先生是吧?我们是拆迁指挥部的。
根据规划,这片区域纳入本次旧城改造范围。
这是相关的通知和补偿方案初稿,您看一下。
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可以跟我们提。”
年轻的办事员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扫地僧”和他这间与众不同的茶馆。
陆子昂接过那摞打印纸,看都没看,随手放在了柜台上,和那本《咸鱼笔记》隔着抽屉板遥遥相对。
“我不搬。”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负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试图劝说:“陆先生,改造是城市发展的需要,也是为了改善大家的居住环境。补偿方面,我们可以再谈……”
“地方老了,但没坏。”
陆子昂打断他,目光扫过柜台、桌椅、窗台上的绿萝和小马,还有脚下被阿黄磨得发亮的地板,“还能用。”
年轻办事员忍不住插嘴:“可是……这毕竟是老房子了,设施陈旧,存在安全隐患……”
陆子昂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我修得好。”
负责人皱了皱眉,觉得这人有点油盐不进,但上头交代过,这片区有几个“特殊人物”,要谨慎处理。
他换了个方式:“陆先生,您看,这整条街的邻居们大多都同意了,您一个人坚持,恐怕……而且,我们了解到您这茶馆似乎也没有正规的经营许可……”
这话带着点隐约的威胁意味了。
陆子昂还没说话,在旁边一直沉默擦着电脑屏幕的宇文殇突然抬起头,懒洋洋地开口:“哟,查许可证啊?要不要顺便查查税务?消防?卫生?我们这小本经营,可经不起查。”
他语气带着点痞气,眼神却锐利。
负责人被他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
就在这时,李阿婆端着个簸箕冲了进来,嗓门洪亮:
“干什么干什么!
欺负我们小昂是吧?
我告诉你们,这老街坊邻居的都看着呢!
想强拆?
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踏过去!”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义愤填膺的老街坊。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陆子昂站起身,对那两位拆迁办的人说:“东西我收到了。不送。”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人走后,茶馆里安静下来。李阿婆还在絮絮叨叨地骂着,老街坊们议论纷纷。
陆子昂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夕阳把“拆”字照得更加刺眼。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租下这里时,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墙皮剥落,屋顶漏雨,桌椅破旧。
他一点一点地修,一样一样地添置,才有了今天这个虽然简陋,却让他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里不只是个茶馆。
是他亲手修复的壳,是他对抗外界喧嚣的堡垒,是他这条咸鱼最终选择的锚点。
夜里,他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咸鱼笔记》。
他没有写新的内容,而是翻看着前面写的那些关于老街、关于茶馆、关于修椅子、关于阿黄和绿萝的零碎记录。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此刻仿佛有了重量。
他合上本子,锁好抽屉。然后,他找出一张最大的白纸,用他那手狗爬字,浓墨重笔地写了几个大字:
“此店不搬,此心不移。”
写完了,他走出去,在街坊邻居惊讶的目光中,把这张纸端端正正地贴在了茶馆门口,正好盖住了那个鲜红的“拆”字的一角。
月光下,白纸黑字,异常醒目。
阿黄蹲在他脚边,对着那张纸“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在宣告。
绿萝在书架顶上静默生长。
木雕小马无眼,却仿佛凝视着这条它守护的老街。
风暴或许即将来临,但咸鱼,也有咸鱼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