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岚也扒在车窗边看,只是她没孙昀观察得那么细。
她只觉得外面的人都有活干,有粥喝,挺好。
“娘,你看,现在世道多安稳。”
孙昀闻言收回目光,心中暗叹:安稳?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啊。
阳河县里粮食储存不少,对于他们自身来说的确是好事情。
可也未必是好事情……
与此同时。
阳和县县衙内。
没有丝毫城里的轻松氛围,反倒是久违的压抑。
巡检赵天涯……赵扶风的父亲,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八品武官,正对着墙上那幅画满了歪歪扭扭标记的简陋地图破口大骂。
“他娘的!又是东庄!前天是西河村!”
“这帮天杀的泥鳅!老子带人扑到东边,他们窜到西边!等老子赶到西边,他们他娘的又绕回东边了!”
“专门挑老子兵力够不着、防备弱的村子下手!抢了粮食牲口就跑,毛都摸不着一根!”
赵天涯越说越气,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粗瓷茶杯跳了起来,然后又稳稳落下。
旁边的副手,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苦笑着劝道:“大人,息怒啊。”
“不是弟兄们怕死不用命,实在是这帮流匪太他娘的精了!他们人不多,估摸着就二三百,可对周围地形比咱们还熟!”
“咱们满打满算就五六十人手,屁用没有啊!”
“老子不知道人手不够吗?!”
赵天涯烦躁地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眼睛布满血丝,“可上头就知道下死命令!还不是县太爷的,是青州那边的命令!限期剿灭!”
“剿?拿什么剿?越剿他娘的人越多!咱们这边刚打死两个,那边就有十个活不下去的流民入了伙!”
“这哪是剿匪?这他娘的是在帮他们练兵!练他们的胆子!”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地图上那几个被袭击村庄的红点。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流匪的传闻开始通过逃难而来的商旅兵丁以及流民之口,在青州各地悄然散播。
最初只是小股的流匪聚集,但是很快,他们就渐渐汇拢。
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直接形成了好几股颇具规模的队伍!
他们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抢劫,开始打出各种各样的旗号。
甚至有几股胆大包天的,已经攻破了一些城墙低矮,守备空虚的小县城!
其中,一股号称替天行道的流民起义军,自封“北山八大王”的势力,崛起速度最为骇人。
首领是个真正的亡命之徒,心狠手辣,裹挟着大量走投无路的流民和溃兵,队伍像滚雪球一样疯狂膨胀,人数迅速达到了数千之众。
对外甚至敢号称“数万”!
他们攻破县城,杀了县令,打开官仓任意取用,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做派。
对绝望的底层民众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越来越多的身影汇入这股洪流。
赵天涯承受的压力陡增。
他接到的命令,已经从最初的主动出击,限期剿灭,变成了严密防守,确保阳和县万无一失。
他手下那点本就可怜的兵力,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只能死死钉在阳和县城及几个关键据点,再也不敢分出兵力远距离巡视或追击。
当王志弘和孙昀因为担忧前去询问情况时。
这位往日里声若洪钟的汉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憔悴。
“守好咱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他对着王志弘和孙昀,声音沙哑地叹道,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王老爷,昀哥儿,外面怕已经乱套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终于冲破了重重阻隔,传到了青州。
北方虎视眈眈的金帐国,因北境突降大雪,粮食短缺。
居然趁他们内忧外患、国力空虚之际,悍然挥军南下打谷草!
边关烽火再起!
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向京城!
朝廷震动!
仓促之间,不得不从本已千疮百孔的内地防线上,再次紧急抽调兵力,北上御敌。
青州,这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务,瞬间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底气。
此时的他们,仿佛一捅即破。
……
阳和县城楼上。
孙昀、王岚等人并肩而立,凭栏默默眺望着城内外的景象。
市井街巷间,百姓往来如常,炊烟袅袅,市集喧嚣,一切仿佛依旧安宁。
城外的道路上,流民依旧络绎于途,听说阳和县粮食充足,每日都有富商施粥济民,越来越多面黄肌瘦的人扶老携幼,不断地向着这座城池涌来。
眼前越是繁华如常,城楼上众人的心头就越是沉重。
孙昀微微皱眉,在这平静的海面之下,仿佛有什么暗流正在无声地积聚,随时准备掀起滔天巨浪,吞噬一切。
“狗奴才。”
王岚看着这景象,下意识地靠近了孙昀一步,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紧张。
“咱们这儿……应该不会有事吧?”
孙昀默然不语。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城下那些虽然忙碌,但眼神深处难掩惶恐的民夫,扫过城墙上那些新增的的防御工事,以及那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守城兵丁。
他之前未雨绸缪。
让张仕诚、李皓动用家族商路,不惜代价囤积的铁料、药材,还有那些费尽周折才弄到的少量硫磺,此刻看来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然而,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些准备恐怕还不够。
要知道敌人可是号称有数万之众!
一个小小县城,在流匪大军的车轮洪流碾压而过之前,恐怕还不如减速带。
“少爷,当下这世道,想要安稳活下去,不能只靠问,而是……”
孙昀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寒意,“要靠战备。”
“而我们的准备,还远远不够!”
与此同时。
城外一个无人注意的的山岗背后,几名穿着破烂皮袄,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骑手,正死死伏在马背上,远远打量着阳和县。
看着数不清的流民们领了施粥口粮,心满意足地走出城门就地而食。
一个骑手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身旁的同伴低吼道:
“快马加鞭,回去禀报大王!”
“这阳和县……真他娘的有粮食!”
……
距离阳和县百里之外的一处山寨中,气氛截然不同的热闹。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北山大王,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眼神凶戾如野兽的魁梧汉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脏污虎皮的椅子上。
他面前粗糙的木桌上,摊开着一张不知从哪个县城抢来的的地图。
几个同样面相凶悍的头目围在四周。
一个师爷模样的瘦小男子,正弓着腰,手指用力点在地图上的一个点。
“大王!探子回报,确认无误,就是这儿,阳和县!”
他脸上因为激动和贪婪而泛着油光。
“这地方,跟咱们之前打下来的那些穷酸县城完全不一样!”
“您还记得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粮食风波吗?四面八方的粮食,像水一样都流到那儿去了!”
“现在他们城里的仓库,粮食堆得比山还高,足够咱们弟兄放开肚皮吃上一年!”
他掰着手指,如数家珍。
“城里那王家、张家,是几十年的富户,家里藏着的金银,恐怕比府城的官库还多!”
“而且,他们搞那个什么以工代赈,把周边能干活的男人都聚拢过去了,这都是现成的劳力和兵源啊!抓过来就能用!”
师爷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最关键的是守军!就一个叫赵天涯的八品巡检,手下七八十个卫所兵,加上些衙役壮丁,撑死一百多人!”
“城墙是修了,可才修了多久?根本不经打!”
“大王,只要拿下阳和县,钱、粮、人,咱们就全都有了!足够咱们招兵买马,席卷整个青州,甚至……问鼎天下也未必不可能!”
北山大王细细听着,随后看了看旁边的其余兄弟。
除他以外,其余人也缓缓点头,显然认同了师爷的想法。
有粮有钱,而且能够拿下来就有现成的工人和防御工事。
这是最适合成为他们驻点的地方!
“哈哈!好!好!好!”
他猛地一拍桌子,放声狞笑。
“就它了!传老子将令!让弟兄们今晚都给老子往饱里吃,往醉里喝!”
“明天一早,磨快你们的刀子!下一个目标,就是阳和县!”
他站起身,亮出旁边的大金刀,狂吼道:
“老子倒要亲自尝尝,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到底他娘的有多香,有多油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