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夫人神色凝重,身子往前稍倾,冷冷道:“我要不是不让呢。”
“我不是她的筹码,”渟云松开一直扣在护臂上的手指,从腰带里掏出个寸长葫芦丢开。
系带一瞬拉的笔直,悬在腰间,正是昔年张太夫人送她的那个。
“我只是桌上的骰子罢了,谢祖母要拿,就拿,张祖母要丢,就丢,而今幺娘要用,她也掷一局。”
渟云指尖捏向葫芦尖,将其稍扬起些,缓缓调整角度,随着门外明媚透过,上洞八仙渐出渐显,流转屋内。
“我不在乎这个,你们看我身不由己任人拿捏,我看桌上各方,输赢朝夕改,胜负顷刻换,唯有那粒骰子长长久久在桌上转着。
它是下不去,两位祖母就敢昧下那粒骰子吗?桌上没了骰子,难保哪位就要掀桌子。”
她坦然看向张太夫人,“张祖母很喜欢我,仅仅是想要拿我填平你昔日憾事,我也很喜欢张祖母,但我不能成为你那个已经没有的孙女。
她听你的,去了宫里,我听你的,只会去到另外一个宫里。
谢祖母您呢?”渟云转向谢老夫人,“您又是为的什么把我带回来,承蒙多年衣食,我定应你一回,除此之外,我不是你手中芳菲,任您你修枝剪叶。
您二位要是嫌我碍眼,把我丢出府门就好了,您二位非要继续与人摇局,我也乐意继续当个骰子,免得有人寻我师傅不是。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相安无事。”她盯着谢老夫人,点滴表情不肯放过,“仍旧您做祖母,我为儿孙。”
“你......你这是..”谢老夫人哆嗦手指道:“是了,我....”今时今日她再找不出半句话可以威胁到渟云,起码短时之内,能作如何?
谢老夫人道:“你应一桩事,就想了了谢府多年养育?”
讨价还价,已然是落了下乘,祖宗是个什么身份,要与个黄毛丫头讨价还价,难为谢老夫人聪明一世,张太夫人轻敲了两下串子,示意老友有所失智。
失智也是难免,乍怒骤惊,失智是人之常情,正如她自个儿当时初推断出渟云和安乐公女儿狼狈为奸,同样是且气且怕,恨不能将两人捆到一处埋了干净。
“祖母胸有丘壑,必然能寻一桩最划算的事让我去做,除了有损我师傅道行清誉,其他我一概会依的。”
渟云不想再作争执,福身学作陶姝的词,却是说的轻飘柔和:
“休要威胁我,我随师傅在山上多年,从没学过与人媚骨谄膝。”说罢福身退出了屋外。
谢老夫人指着门口,竟没喊人留下,大抵是知道根本留不住,她怒容转向张太夫人,呵斥道:“你寻的好东西,你寻的好东西,欺到我头上了。
岂有此理,便是宫中贵人也要与我礼让三分。”她磨牙自言自语,“我今日奈何不得她,来日我定要她不得.....”
多年涵养,她终没把狠话说全,但看脸上熊熊怒容,显然是不想给谁留活路。
“你是气急了,还有功夫计较她,不多想想,如何晋王就做不到太子?”张太夫人自嘲笑道:
“你我真是老了,你说满盛京,换个谁,把那十三四五年岁的姐儿个个拉出来。
谁说这话,你我能信?独独那姓陶的,莫不然她已经得了什么风声?你家谢简,最近折子可别递的太勤了啊。”
谢老夫人这才记起此桩,欲要细想,然神思焦躁如烈火滚油,半点静不下,粗糙转的几个念头,陶姝无非是与宫里贤太妃,贤太妃一把年岁,无儿无孙,能参合什么。
再说陶姝才拿了度牒几天,圣人难不成还能与个尚未及笄的女冠人商议立储之事?
“我不信,嘴里荒唐满口,当我能被吓住,”谢老夫人再拍桌子,“你怎么没多打听打听,圣人要是....”,说着埋怨又起,“你瞒着我,你瞒着我....”
“你消停些吧,你是气的找不着北了,都不唤个人进来添茶。”张太夫人拿了茶碗又放下,里间茶水热气不知何时就已消尽,冷的像要凝冰。
谢老夫人摇头道:“不成,不成,不成,我若处置不了她,我这张老脸不要了,我不信了,你最好不要拦我,你也拦不住我。”
“你非要出这口气,我不会拦你的,我想看看.....”张太夫人收起串子,“如姐儿不听我的,又是个什么下场。
不过,我不信你是个为了出气,什么都不顾的,等你稍后消消,定又在那盘桓算计,我看,宋府喜欢她,你就不多问两句,万一那袁娘子有意,攀门亲事岂不有益。
宋府不要,我想要,家里几个混不吝文不成武不就,这辈子能守着祖荫做个太平闲人就好,那些名门贵女,肖想不得,正缺个性子安静又能撑住的。
养这些年,能给你换点是点,丢了可惜罢。”
“你倒与我来给她谋上好姻缘了。”谢老夫人揉着太阳穴,起身往屏风后拉了悬铃通知院外人进门伺候。
“我随口说着,你衡量就是,她能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张太夫人叹息道:“原是你我看不上她,你看不上,当个猫狗儿养着的,我看不上,当个泥团想搓出个如姐儿的形来。
好么,谁也没如意,这没如意,我倒有些真看上了,骰子就骰子,多摇两遍,不信摇不出个六六大顺,你自拿主意吧。”
曹嫲嫲听见铃声先进了屋,得谢老夫人示意许可,方另换了伺候女使进来给两位祖宗换茶添水,用得两盏,谢老夫人心绪稍平,再与张太夫人闲话些许,同用了午膳。
两人对陶姝所言皆无头绪,商议就此按下,回去再作商讨,至于渟云,谢老夫人再三权衡,也只能先行作罢,下午当前特令人送了两套崭新春衫首饰往渟云房里,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府的阖家晚膳,还是要吃的。
辛夷无比欣喜接了托盘,丫鬟眼里,老祖宗厚赐,必是祖孙再复情深,以后房中日子又松泛起来。
渟云含笑听她欢声闹罢,目光掠过盘上锦绣珠玉,意料之中的事,故而并不失落,那天张太夫人送青金珠来,她就知道自个儿走不得。
张谢两位祖母,是个物尽其用的,究竟会把自己用在什么地方呢?
她起身错开辛夷,拿了花锄往院里,像往常一样轻手整理忍冬花藤,余光瞥过院中无人关注,佯作给根部松土,片刻功夫,掏出个油纸团来。
捏在手心拿回屋里剥开,里间血竭一切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