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产房门在马淳身后无声地合拢。
门内是一个被炉火烘得温热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草药特有的混合气味。
但这并未给此地增添污浊,反而有种肃穆的气息。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步子迈得又轻又急,几乎没有声音。
他的目光穿透光线微微昏暗的内室,落在那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上。
徐妙云躺在层层柔软的被褥中央。
她的脸是褪尽血色的苍白,像上好的细瓷,脆弱得让人心慌。
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显得有些干涩,微微起皮。
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汗湿的额头和鬓角,让她此刻看起来格外纤弱、疲惫不堪。
即便在沉睡中,那对曾清澈如泉水的眼眸紧闭着。
她的眉心也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蹙起。
马淳的心,在看清妻子面容的一瞬间,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那是一种尖锐的疼,如同亲眼看着最珍贵的瓷器历经烈火灼烧,裂痕遍布。
他惯于在生死边缘执针握刀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起来,失控的感觉如同潮水般侵袭了他坚固的心防。
他快步走到床榻边,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生怕带起一丝风都会惊扰了她透支后亟需修复的沉眠。
他无声地屈膝,半跪在床边的踏脚凳上,这样便能与她的面容平齐。
目光贪婪而痛苦地在她脸上流连。
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抬起,几乎要触碰到她脸颊上那苍白的肌肤,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他的气息放得极轻极缓,生怕自己的呼吸都会惊扰她的休憩,加重她的负担。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
内室里只余下两人极轻的呼吸声交织,一个是透支后的绵长,一个是心疼压抑的轻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炉火轻轻噼啪了一下,又或许是她潜意识感应到了那熟悉而焦灼的注视。
徐妙云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了几下,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极度疲惫。
目光有些涣散、失焦。
她似乎用了点力气才辨认出眼前的人影。
当看清是马淳那张写满了忧心如焚和毫不掩饰心疼的面庞时,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终于在她眼底深处缓缓漾开。
“……夫君?”她的声音轻若蚊蚋,气若游丝。
马淳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积攒了一路、压在心口沉甸甸的恐惧和担忧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的手掌再也忍不住,轻柔无比地覆上她冰凉的脸颊,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去捂暖那片让他揪心的冰冷,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拭掉她鬓角未干的汗渍。
“我在。”他应道,“妙云……我在,一直在门外。”
徐妙云的嘴角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想对他笑一笑,却因为气力不济,只形成一个极淡、极微弱的弧度。
这努力的笑容,却比哭泣更让马淳感到剜心。
“孩子……”她的视线艰难地从他脸上移开一点,带着初为人母最本能的渴切,“……看了吗?……”
马淳立刻用力点头,“看了!”
“刚出生时,哭声洪亮得把屋顶都快掀了,中气十足!陛下和阿姐都抱过了,陛下看了一眼就夸小虎崽子。是个结实的小子!”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试图用孩子响亮的啼哭和亲人们的反应冲散她心中的不安。
“他小姨在门外抹眼泪呢。”他又补充了一句。
徐妙云听到他的话笑了一下。
“好……真好……”她低低地重复着,“他……安好……就好……”
马淳看着她因虚弱而几乎难以支撑的眼神,很是心疼,“莫再说话,省些气力。”
“你累了太久,每一丝力气都是命拼来的。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闭眼,安心地睡。”
“什么都不要想,孩子有奶娘,有我守着。你的心脉方才耗损太过,急怒喜悲,皆是大忌。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此刻对你都如同斧钺加身。听话,缓过来才是根本。”
徐妙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那份几乎要将她包裹起来的小心翼翼。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嗯……”
最终,也只发出了这一个虚弱的单音节,接着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如同被注入了铅块。
沉重的呼吸渐渐变得更加均匀绵长,带着熟睡时才有的平静韵律。
只要丈夫在身边,便能安然沉入梦乡的堡垒。
看着她终于抵抗不住疲惫沉沉睡去,马淳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才缓慢地、长长地吐出。
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抚着她脸颊的手,却又立刻执起她一只裸露在被外、同样冰凉的手腕。
动作轻柔至极,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的三根手指精确地搭在了她柔腕寸关尺的位置,动作专业,指尖下是她体内奔流的血脉。
内息沉定,气静神凝。
脉象虽然虚弱异常,如同风中微烛,却是平稳而执着地在跳动着。
这沉缓的脉象,尽管气血两虚之势显着,如同大洪之后贫瘠的原野急需滋养,但好在并无惊乱散乱之气,脉道的根基仍在。
确认了这一点,马淳心里那块最沉重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轻轻放下妻子的手腕,却没有立刻起身,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态,无声地陪伴着。
目光柔和地、久久地停留在妻子苍白的睡颜上。
劫后余生。这个词从未如此刻这般沉重而清晰。
他所珍视的一切——他的爱妻,以及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需要他们共同呵护的新生命,都在这一片静谧中安稳地呼吸着。
又静候了片刻,确认她的睡颜更加安宁了一些,马淳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身体因为久跪而有些僵硬。
他放轻脚步,几乎是足尖点地般挪到房间另一侧,那安置着新生婴儿的精致小摇篮旁,离他母亲的床榻只有几步之遥。
摇篮里,那个小小人儿也在沉睡着。
不再有初降世间时那种响亮到惊动整个府邸的啼哭。
此刻的他安静得如同一个精巧的玉瓷娃娃。
包裹在柔软丝滑的锦缎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蛋。
比起他母亲令人心痛的苍白,这小脸的颜色却格外健康蓬勃,像一颗沾着晨露的、充满生命力的小浆果。
稀疏柔软的胎发贴在头皮上。
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小嘴微微嘟着,偶尔无意识地蠕动一下,像是在梦中满足地回味着什么。
那份初生时能掀翻屋顶的力量暂时蛰伏了,只剩下最纯粹、最脆弱的安宁。
马淳静静地立在摇篮边,微微俯身,双臂轻轻搭在摇篮边缘的护栏上,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保护姿态。
他先专注地看了摇篮里熟睡的儿子一会儿,感受着那微弱却持续的生命律动。
那份血脉相连的奇妙震动,沿着摇篮无声地传递到他的指尖。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抬起,越过那几步的距离,再次落回床榻上安睡的徐妙云身上。
摇篮里是新生的幼子,平稳的呼吸是希望的奏鸣。
床榻上是劫后重生的爱妻。
在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这间温暖的产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