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落地,席上那个几乎没了生气的孩子,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浑浊的眸光。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一点,一点,终于定格在了父亲粗糙焦急的脸上。
“……爹?”那声音细得像一缕蛛丝,带着令人心碎的疲惫。
“哎!爹在!”男人瞬间如同被抽干力气的皮囊猛地鼓胀起来,几乎是扑跪到草席边,手忙脚乱地想去碰触孩子,又不敢真碰上,“宝儿!爹在!不怕!马神医在!咱有救了!”
孩子仿佛没听见父亲后面那句满怀希望的话。
极其微弱地扯了扯嘴角,竟像在安慰:“娘……莫哭……”
他的目光微微移动,找到了坐在他腿边,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母亲。
妇人紧紧捂着嘴,泪水无声地奔流,肩膀剧烈的抽动被强行压抑着。
“……不疼了……”孩子眼中最后一丝光芒聚集起来,很亮,定定地望着他的母亲,“孩儿……真不疼了……”
他的气息骤然急促起来,像破旧风箱的最后喘息,脸色迅速弥漫开一层冰冷的死灰。
目光在父母脸上艰难地来回留恋了一瞬,那抹奇异的、甚至带着解脱和安抚的笑意,竟清晰地定格在他枯瘦的脸上。
随即,他眼皮沉沉落下,胸脯再不见半分起伏。
那只一直蜷在母亲手边的小手,悄然滑落,冰冷地搭在草席上。
男人脸上的希冀和瞬间点燃的微光,凝固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
纵是见惯了生与死的马淳,看到这一幕,也感觉心脏被什么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疼得喘不上气。
“宝……宝儿?”男人下意识地又唤了一声,声音小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伸出满是厚茧、指节粗大的手,颤巍巍地想要去探孩子的鼻息。
指尖悬停在鼻端上方,像被无形的冰块冻住,僵硬着,颤抖着,终究没能真正碰触下去。
“啊……”一声极为短促的气音从他胸腔深处挤出,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塌软下去,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筋脉,整个人向前栽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草席边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哭出声,只是喉咙里开始发出一种极其压抑的、类似野兽被利刃捅穿心肺后垂死的哀鸣。
“呃……呃……呃嗬……”
这声音不像是哭,更像是一个溺水之人灌满了淤泥,被堵死了所有出口,只能从最深处挤出绝望的呜咽。
他那原本被生活压得微驼的背脊,此刻弓得如同烧红的虾米,整个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
女人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刚才还在奔流的泪水也瞬间凝固。
那双眼睛猛地瞪到极致,死死盯着孩子嘴角那抹凝固的微笑。
空茫,空洞,所有属于人世的光和感觉都从那双眼睛里彻底抽离了。
仿佛她所存在的那个世界瞬间粉碎,化为一片冰冷虚无的死寂。
她就那样坐着,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石像,唯有胸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那眼神空得让人心头发怵,直勾勾地,只剩下她儿子小小的、再无生气的脸。
灯影下,男人额头抵着草席,发出的压抑呜咽声与窗外凄厉的风雨纠缠在一起。
女人像石化了一般凝固。
马淳悄然退回诊桌旁,拉开抽屉最底层的小匣子。
多强的意志,多懂事的魂灵,也敌不过脑髓里无声蔓延的凶险。
他行医十几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油尽灯枯的倔强。
男人最终从地上抬起头。
额头那一块刚刚磕碰的地方红紫一片,隐隐渗出血丝。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抽搐着,浑浊的泪水和鼻涕肆意流淌。
他喉咙里还在发出“呃嗬”的怪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躯。
他伸出枯藤般黝黑僵硬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迟缓与轻柔,试图抚平孩子衣襟上最后一道微不足道的褶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落在孩子冰凉衣襟上的刹那——
一直如石像般僵坐在孩子腿边的母亲,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仿佛一根始终绷紧到极限的琴弦,终于无声无息地断裂。
她的身体软软地朝一侧倾倒,悄无声息地委顿下去。
男人那只想去抚平衣褶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停在距离孩子胸口不到一寸的地方。
咚!
妇人瘫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半张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仍保持着倒下去时微微倾身向前的姿势,眼神却彻底空了,连那点虚浮的微光也熄灭了。
死了。
无声无息,就在孩子身旁三尺之地。
男人保持着那个僵硬欲抚的动作,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静止,唯有一双眼睛,慢慢、慢慢地从孩子没有生气的脸上挪开,一寸寸移到身旁倒下的女人身上。
世界彻底死寂。
窗外的风雨声消失了,时间也消失了。
男人脸上的所有情绪,无论悲痛、扭曲还是绝望,都在这一刹那被冻结。
它们一层层褪去,最终只剩下一片彻底的空。
比窗外的黑夜更深的空。
他那只手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收了回来。
手掌落到地面上,支撑着自己沉重的躯干,一点一点地挪动膝盖,爬行般地,笨拙而费力地挨到女人身边。
他伸出手,宽大、粗糙、布满劳作痕迹的手掌,犹豫着,抖得不成样子,终于颤抖地覆上女人同样冰冷的手背。
温热的液体无法抑制地从男人眼眶里漫出来,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往下淌,滴落在女人了无生气的胳膊上。
他喉咙滚动着,像在吞咽滚烫的炭火,“秀兰……你……你也……累了?”
马淳的身影凝固在诊桌之后,脸色难看至极。
小六端着熬好的参汤,呆立在通往后院的门口,碗沿烫红了手也浑然不觉。
满室压抑的呜咽与沉重的寂静如同铁幕笼罩下来。
命运这一记无声的闷棍,敲得所有人都失了神。
原来最深的绝望并非山崩海啸,而是冰消雪释,归于死寂的哑然。
时间仿佛在这逼仄的医馆一角彻底凝滞成冻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