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唢呐匠的阴阳两界 >  第29章 山海入梦魂,轮回照古今

陈青禾将新写的书卷收起时,窗外的月光正漫过翰林院的飞檐,在青砖地上淌成一片银河。案头还摊着那支乌木唢呐,铜碗上的包浆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浸过百年的晨露。她指尖拂过唢呐孔,忽然想起墨临渊曾说过的话:“万物有灵,典籍尤甚。你以为《山海经》是古人的想象,或许那是他们用命记下的真实。”

这话是三年前说的。那时她刚入翰林院,还不懂史笔为何会震颤,更不知唢呐能劈开阴阳。此刻想来,心口竟有些发潮,像是被雁门关的风沙迷了眼。她转身走向书库深处,那里藏着翰林院最古旧的典籍,蛛网蒙尘的架子上,一卷蓝布封皮的书静静躺着,正是《山海经》。

布面已泛出灰调的蓝,边角磨损得露出里面的竹篾,封面上用朱砂写的三个字早已褪色,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凌厉,像是谁蘸着血写就。陈青禾解开系书的麻绳时,指尖触到布面的刹那,一股寒气顺着指缝钻进来,不是深秋的凉,而是带着腥气的、仿佛来自洪荒旷野的风。

她将书卷摊在案上,泛黄的麻纸簌簌作响,仿佛有无数细碎的脚步声从纸页里涌出来。开篇“南山经”三个字刚映入眼帘,案头的史笔突然自己跳了一下,笔尖在砚台上蘸了墨,竟在空白处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山形——那山她认得,是《山海经》里记载的“騩山”,传说山上多玉,山下多青雘,还有一种叫“鹿蜀”的异兽,形若马而白首,纹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佩之宜子孙。

“原来你也认得。”陈青禾轻笑一声,指尖落在“鹿蜀”二字上。就在这时,书页突然掀起狂澜,那些古奥的篆字像是活了过来,化作一只只青灰色的鸟,扑棱棱地从纸页里飞出来,绕着她的指尖盘旋。她闻到了潮湿的水汽,听见了隐约的歌谣,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扭曲——翰林院的书架在旋转中消融,月光被拉长成流动的银线,她脚下的青砖变成了松软的黑土,土缝里钻出带着腥气的蕨类植物。

风里飘来浓郁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某种动物的腥甜。陈青禾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史笔,而是一根削尖的木矛,矛尖还沾着新鲜的血。身上的襦裙变成了粗麻布缝制的短打,腰间系着兽皮,长发用藤蔓束在脑后。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一阵悠扬如歌谣的鸣叫,清越得像是山涧滴落在玉石上。

“阿禾!快躲起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青禾回头,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手里举着石斧,额头上画着红色的图腾,正是《山海经》里记载的南方部族常用的“朱卷”纹。少年的眼睛亮得像炭火,“鹿蜀出来了,那些‘取皮人’就在附近!”

取皮人?陈青禾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山海经》中关于鹿蜀的注脚:“其毛可织锦,其皮能避水,故猎人多逐之。”她来不及细想,已被少年拽着钻进一片灌木丛。枝叶划破她的胳膊,带来尖锐的痛感,真实得让她心惊——这不是幻觉,她的指尖能摸到树皮的纹路,能闻到少年身上的汗味和草木灰的气息。

灌木丛外传来马蹄声,还有人用生硬的方言吆喝:“那畜生就在这片林子,抓住它剥皮抽筋,献给大人能换十亩地!”陈青禾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去,只见几个穿着铠甲的士兵,手里拿着网兜和长刀,正拨开草丛搜寻。他们的铠甲上锈迹斑斑,胸口画着饕餮纹,是上古时期某个诸侯的兵甲样式。

“他们要杀鹿蜀。”少年的声音发颤,紧紧攥着石斧,“阿爹说,鹿蜀是山神的使者,杀了它会遭天谴的。”

陈青禾的心跳得厉害,她突然想起自己腰间的唢呐——不对,此刻她的腰间挂着一个骨哨,是用某种巨兽的肋骨磨成的,吹孔处光滑温润,显然被人吹了无数次。她下意识地摸出骨哨,放在唇边。当第一缕哨音飘出去时,灌木丛外的马蹄声突然停了,士兵们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茫然地四处张望。

那哨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山风穿过峡谷的呜咽,又像是母亲哄孩子的歌谣。紧接着,一阵轻快的蹄声从密林深处传来,一只神骏的异兽踏碎月光跑了出来——它身形如马,却长着雪白的头颅,脊背布满老虎般的花纹,尾巴是火一样的红色,正是鹿蜀。它的眼睛像两颗琥珀,看见陈青禾时,竟停下脚步,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背。

“快让它走!”少年急得跺脚。陈青禾却吹得更急了,骨哨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鹿蜀护在身后。那些士兵回过神来,怒吼着举刀冲过来。陈青禾突然想起史笔的力量,可她此刻手里只有木矛和骨哨,她该如何书写这段命运?

就在长刀即将劈到鹿蜀身上时,大地突然剧烈震颤起来。远处的騩山发出轰鸣,山顶的巨石滚落,砸向那些士兵。陈青禾看见少年举起石斧,朝着士兵们大喊,声音里满是决绝。而她自己,正紧紧抱着鹿蜀的脖子,骨哨的声音从未如此响亮,像是要把整个山林的魂魄都喊出来。

当一块巨石砸在她身后时,灼热的痛感席卷了全身。她最后看见的,是鹿蜀红色的尾巴扫过她的脸颊,还有少年眼中滚落的泪珠,像山间清晨的露水。

***“咳咳……”陈青禾猛地呛咳起来,发现自己仍坐在翰林院的书案前,《山海经》摊在膝上,书页正停在“鹿蜀”那一页。她的胳膊上没有伤口,手里握着的还是那支史笔,笔尖的墨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案头的铜壶滴漏已经过了三刻,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全是泪水。刚才的一切如此真实,少年的体温,鹿蜀的触感,巨石砸下时的风声,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原来这就是轮回。”陈青禾喃喃自语,史笔在她手中微微发烫。她忽然明白,墨临渊说的“真实”是什么意思——《山海经》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像那个少年一样的人,用生命刻下的记忆。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死存亡,都被压缩在古奥的篆字里,等待着被某个能听懂的人唤醒。

她深吸一口气,翻到“西山经”。这一次,她的指尖刚触到“昆仑之丘”四个字,整个人便被一股寒气裹住。眼前的景象再次变换,这次她站在一片冰封的荒原上,脚下的冻土硬得像铁,空气冷得能冻裂喉咙。远处的昆仑山高耸入云,山顶覆盖着万年不化的积雪,山腰处缠绕着黑色的云雾,隐约能看见宫殿的轮廓——正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帝之下都”。

陈青禾低头,发现自己穿着厚重的皮裘,手里拿着一根青铜杖,杖头刻着蛇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穿着皮裘的人,都低着头,神色敬畏。为首的是个白发老者,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青鸟使者,你确定要进去?昆仑之墟有开明兽守着,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

青鸟使者?陈青禾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竟真的感觉到一对翅膀的轮廓,只是被皮裘裹着,无法展开。她的脑海里突然涌入一段记忆:她是西王母的使者,要将一封书信送入昆仑之墟,交给那位被囚禁的“烛龙”。

“我必须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帝俊的军队已经越过赤水,再不去告诉烛龙,西方的部族都会被灭族。”

老者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黑色的玉牌:“这是‘玄珠’,是从赤水底捞出来的,能避开明兽的眼。记住,烛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千万不要在他睁眼时说话。”

陈青禾握着玄珠,一步步走向昆仑山。山脚下的冰川发出断裂的声音,像巨兽在低吼。她看见了开明兽,那是一只长着九个头的老虎,每个头上都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山口。她将玄珠握在手心,屏住呼吸,从开明兽的身边绕过去。那些金色的眼睛似乎没有看见她,只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进入昆仑之墟后,气温更加寒冷。宫殿的柱子都是用玉石砌成的,上面刻着日月星辰的图案。大殿中央,一条巨大的龙蜷缩在那里,身体比宫殿的柱子还要粗,鳞片像青铜镜一样光滑,闭着眼睛,长长的胡须垂在地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正是烛龙。

陈青禾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书信放在烛龙的爪子边。就在这时,烛龙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也照亮了陈青禾震惊的脸——烛龙的眼睛里,映出的不是她此刻的模样,而是那个抱着鹿蜀死去的南方部族少女。

“又见面了。”烛龙的声音像冰川崩裂,震得她耳膜发疼,“你总是在轮回里救那些不该救的东西。”

陈青禾握紧玄珠,鼓起勇气问:“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记命人’。”烛龙的眼睛缓缓闭上,大殿再次陷入黑暗,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从你第一次拿起史笔开始,你的魂魄就已经和这些山海精怪绑在一起了。你救鹿蜀,是为了守住南方的生机;你送这封信,是为了保住西方的部族。可你有没有想过,轮回不是让你改变过去,是让你看清未来。”

未来?陈青禾正要追问,烛龙却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他的眼睛里没有火焰,只有一片深邃的星空,星空中闪过无数画面:焚书坑前的儒生,护书的少女,吹唢呐的自己……最后定格在一本空白的书卷上。

“你的史笔,能写的不只是人间事。”烛龙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些,“那些被遗忘在《山海经》里的名字,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悲欢,都在等你去记下来。就像你说的,历史不是冰冷的数字,是无数人的呼吸。”

一阵狂风从殿外吹来,卷起陈青禾的衣袂。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雾。她最后看见的,是烛龙闭上眼睛时,嘴角那抹几不可见的微笑。

***“呼——”陈青禾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山海经》上,口水差点浸湿了“烛龙”的画像。窗外的乌云散了,月光重新洒满书库,照在她手背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淡淡的印记,像一条龙的鳞片。

她翻到书的最后一页,那里记载着北方的“烛龙”和南方的“鹿蜀”,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却在她的轮回里奇妙地相遇了。史笔在案上轻轻跳动,像是在催促她写下些什么。陈青禾提起笔,却没有写在空白的书卷上,而是在《山海经》的空白处,写下了那个南方少年的名字——她在轮回里听人喊过他“阿朱”。

笔尖落下时,她仿佛听见了少年的笑声,还有鹿蜀悠扬的鸣叫。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陈青禾在《山海经》的世界里穿梭。她变成过东海里的鲛人,用眼泪织过能映出往事的绡;她变成过西山的西王母侍女,见过周穆王骑着八骏来赴瑶池之约;她甚至变成过夸父身边的一株邓林,看着他渴死在虞渊,看着他的手杖化作一片桃林,为后来的过路人遮阴。

每一次轮回都无比真实。她体验过鲛人的孤独,看着自己织的绡被凡人当成普通的绸缎贩卖;她感受过西王母的无奈,看着周穆王离去时的背影,知道那场会面不过是帝王的一场梦;她见证过夸父的执着,即使知道追不上太阳,也要迈出最后一步。

这些经历像潮水一样涌入她的脑海,与她之前用史笔记录的民间逸闻交织在一起。她忽然明白,无论是《山海经》里的神话,还是市井里的传说,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人对生命的渴望,对美好的向往,对命运的抗争。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陈青禾终于从最后一次轮回中醒来。这次她变成了一个记录《山海经》的史官,正坐在篝火旁,听着部族的老人们讲述那些异兽和神山的故事,手里的竹简刻得密密麻麻。老人说:“这些故事要记下来,不然等我们死了,就没人知道它们存在过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青禾心中的迷雾。她看着案上的《山海经》,突然意识到,这本书从来不是古人的想象,而是无数个“记命人”的接力。从那个刻竹简的史官,到后来的抄书人,再到今天的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些即将被遗忘的名字。

她拿起史笔,在新的书卷上写下第二行字:“《山海经》不是神话,是先民的日记,是他们用血泪写下的生存史。”

笔尖落下时,整个翰林院的典籍都开始震颤。那些藏在书库里的《山海经》抄本,仿佛都在呼应她的文字。陈青禾仿佛看见无数个身影从书里走出来:南方部族的阿朱,昆仑墟的烛龙,东海的鲛人,西山的西王母……他们都对着她微笑,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她忽然想起墨临渊温润的笑声,想起那些化作星子的书魂,想起重获名字的少女。原来她的路,早已被无数人走过;她的使命,早已被无数人接力。史笔不仅能越古今,还能连山海;唢呐不仅能惊阴阳,还能唤魂灵。

陈青禾将《山海经》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回书库深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画出金色的纹路,像《山海经》里记载的“羲和浴日”的汤谷。她拿起案头的唢呐,轻轻吹了一个音,清脆得像鹿蜀的鸣叫,又悠远得像烛龙的低语。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她的轮回还在继续,她的记录才刚刚开始。带着史笔,带着唢呐,带着那些从《山海经》里学来的勇气和温柔,她要去听更多的故事,去记更多的名字。

因为她终于懂得,轮回不是为了重复过去,是为了让每一次相遇都更加郑重,让每一次记录都更加深情。就像《山海经》里的每一个字,都在等待着被读懂的那一天;就像每一个在轮回里遇见的人,都在告诉她:记住我们,就是记住生命本身。

阳光越来越亮,照在史笔的笔尖上,泛出耀眼的光。陈青禾握紧笔,转身走向案前,新的空白书卷在晨光中舒展,像一片等待着被书写的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