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的雨总带着股陈腐气,像浸过松烟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檐角。
我站在化生寺的藏经阁外,看雨滴顺着青瓦棱骨碌碌滚下来,在阶前砸出细碎的水花。
"玄奘法师,陛下的旨意又到了。"小沙弥捧着鎏金托盘,黄绸裹着的卷轴在雨雾里泛着冷光。
我接过时指尖触到冰凉,恍若摸到了四百年前那盏在雷音寺熄灭的油灯。
这是我第四次轮回为人!
前三世的记忆像浸了水的经卷,字迹洇染模糊,却总在午夜梦回时透出檀香与血腥气。
他们说我是金蝉子转世,肩负着西天取经的宿命,可我分明记得,那只金蝉早在第一世就被钉死在雷音寺的琉璃盏下,羽翼焦黑,再不能鸣。
"法师......"小沙弥怯生生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
我展开圣旨,朱砂字迹蜿蜒如蛇:命玄奘于三日后启程,赴西天求取真经。
落款处,皇帝的玉玺鲜红刺目,像极了第一世我在凌云渡看见的那汪血水。
二
出发前夜,我在禅房翻到一本残破的《大般涅盘经》。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蝉蜕,薄如蝉翼,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指尖抚过那细密的纹路时,前几世的记忆突然冲破迷雾——
那一世我是个说书人,在长安城最热闹的酒肆里讲取经故事。
听客们总爱问:"那猴子真能大闹天宫吗?悟净的琉璃盏到底碎了几片?"
我笑着摇头,却在某个雪夜遇见个身披袈裟的和尚。
他说:"金蝉,你逃不掉的。"
我挥拳打去,却穿透了他的身体。
雪落在他僧袍上不化,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口,像极了被撕碎的蝉翼。
"第一世你不肯跪拜如来,被剥去金蝉真身;第二世你在流沙河淹死,沙僧吃掉了你的肉身;第三世你烧了藏经阁......"他的声音像生锈的铜铃,"这一世,你还要反抗吗?"
烛火突然噼啪作响,蝉蜕在掌心化为灰烬。
我看着铜镜里自己年轻的脸,额间隐约浮现出金色的蝉形印记,那是前三世都未曾有过的征兆。
窗外传来马嘶,我知道,那三个"徒弟"已经在寺外等候了。
三
流沙河的水比记忆中更浑浊,暗绿色的浪涛里翻涌着白骨。
沙悟净挑着担子站在岸边,脖颈间的骷髅项链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数着轮回的次数。
"师父。"他低头时,我看见他眉心的朱砂痣,那是第二世我亲手点上去的。
那时他还是天庭的卷帘大将,我是瑶池的侍蝉童子。
我们曾偷偷在蟠桃树下约定,要一起看遍三界风光。
可后来,他打碎了琉璃盏,我被污蔑偷食金蝉,双双被贬下凡。
"八戒呢?"我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高老庄。
朱悟能正扛着钉耙从炊烟里走来,肚腩上的赘肉随着步伐摇晃。
他看见我时眼睛一亮,却在触及我眼神的瞬间缩回了手——第三世,是我亲手把他钉死在高老庄的猪圈里,只因他不肯帮我烧毁经书。
最让我心悸的是孙悟空!
他蹲在云端的筋斗云上,金箍棒在指间转得飞快,金睛火眼扫过我时,突然嗤笑一声:"金蝉子,你这壳换得倒勤。"
我攥紧禅杖,第一世的剧痛突然攫住心脏。
那天雷音寺的琉璃盏碎了一地,如来的手掌压下来时,我看见这只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金睛里淌出血泪。
"别反抗了,"他隔着时空喊,"我们都是棋子。"
可我偏不!
当孙悟空挥舞金箍棒打向白骨精时,我没有念紧箍咒;当猪八戒要回高老庄时,我解开了他的束缚;当沙悟净望着流沙河出神时,我把骷髅项链扔进了浪涛。
"师父疯了。"他们在夜里窃窃私语。我坐在篝火旁,看着自己的手掌在火焰中若隐若现——这具肉身正在变得透明,像即将蜕去的蝉壳。
四
火焰山的温度足以熔化青铜,却烧不掉我额间的蝉形印记。
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扇来时,我忆起第一世被投入八卦炉的情景,六丁神火舔舐着我的翅膀,如来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金蝉子,放弃吧,真经本就是镜花水月。"
那时我还不明白,所谓真经,不过是用无数轮回织成的牢笼。
直到这一世,我在盘丝洞看见那些蛛丝缠绕的佛像,才惊觉每尊佛的眼睛里都嵌着一只死去的金蝉。
"师父,前面就是雷音寺了。"孙悟空的声音带着异样的颤抖。
我抬头望去,灵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琉璃瓦反射着诡异的红光,像极了每一世我流的血。
夜里,三个徒弟围坐在一起。
猪八戒啃着最后一个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其实......我早知道取不回真经。"
沙悟净摸着空荡荡的脖颈,低声道:"每一世,都是我们亲手送你去死。"
孙悟空把金箍棒插进地里,金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金蝉,对不起......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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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半片蝉蜕的灰烬。"我知道。"
第一世如来就说过,金蝉子必须死,才能让世人相信真经的存在。
而他们三个,不过是负责执行轮回的狱卒。
五
雷音寺的大雄宝殿比记忆中更空旷,十八罗汉的泥塑眼神空洞,如来佛祖的金身在香雾中若隐若现。
阿傩、伽叶站在台阶下,手里托着无字经卷,脸上挂着了然的微笑。
"金蝉子,你来了。"如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逐渐透明,知道这具肉身即将完成使命。
"我不是金蝉子。"我挺直脊背,额间的蝉形印记突然迸发出金光,"我是玄奘,是那个在长安城说书的先生,是流沙河底的冤魂......我是所有不甘被宿命摆布的灵魂。"
如来的金身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爬满的金蝉尸骸。
"放肆!"他怒吼着挥下手掌,像第一世那样。
可这一次,我没有躲闪。
孙悟空的金箍棒、猪八戒的钉耙、沙悟净的降妖宝杖同时挡在我身前。
金光与佛光碰撞的瞬间,我听见无数蝉鸣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被囚禁在真经里的所有魂魄在呐喊。
"原来......你们早就醒了。"我看着三个徒弟逐渐透明的身影,明白到每一世的反抗都不是徒劳,每一次死亡都在积攒力量,就像蝉在地下蛰伏十七年,只为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如来的手掌停在半空,金身寸寸碎裂。
阿傩、伽叶手里的无字经卷化为飞灰,雷音寺的琉璃瓦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砖——那是用无数金蝉的尸骨砌成的。
"不可能......"如来的声音带着惊恐,可他不知道,当最后一只金蝉拒绝死亡时,所谓的宿命早已崩塌。
六
灵山在身后崩塌,我站在凌云渡的岸边,看三个徒弟的身影渐渐消散。
孙悟空笑着说:"这下,不用再戴紧箍咒了。"
猪八戒朝高老庄的方向挥挥手:"翠兰,等我......"
沙悟净望着流沙河,轻声道:"终于可以回家了。"
河水清澈见底,映出我年轻的脸,额间的蝉形印记褪去,掌心的灰烬随风飘散。
远处传来钟声,不是雷音寺的,是长安城里化生寺的晨钟。
我转身往回走,脚下的路渐渐变得熟悉——那是回长安城的路。
雨又开始下了,和出发那天一样,带着松烟墨的气息。
街边酒肆的幌子在风中摇晃,说书先生的声音隐约传来:"话说那唐僧师徒,历经了无数磨难,终于......"
我推开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小二端来热茶,雾气氤氲中,我看见铜镜里的自己鬓角已生华发。
隔天,邻桌的书生正在读报:"大唐高僧玄奘于昨日圆寂,享年四十二岁......"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檐角的蛛网上。
一只新生的金蝉正从壳里钻出来,羽翼透明,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它振翅飞走时,我仿佛听见整个长安城都响起了蝉鸣,清脆嘹亮,像是在宣告又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