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来得突然,像是被谁猛地扯开了天上的棉絮。
我撑着伞站在公园入口,看雨水顺着悬铃木的叶片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
这个城市的老公园我有年头没来了,要不是陪外地来的朋友,恐怕还会继续将它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朋友正举着手机拍雨景,我却被不远处的身影勾住了目光。
那人坐在长椅上,背对着我,身形佝偻,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颈后。
他正用手指在长椅的积水里划着什么,指尖划过的地方,涟漪一圈圈荡开,又被新落下的雨珠打碎。
“你看那人,下雨还坐这儿。”朋友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我没应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
雨幕里的身影渐渐清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馒头,时不时往嘴里塞一口,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这场景,这神态,太熟悉了!
三十多年前的夏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那时的我刚上小学,背着帆布书包跑过公园,撞见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男孩。
他也坐在这条长椅上,也是这样用手指划着水,只是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的,穿着一件印着小熊图案的背心,领口歪在一边。
“你怎么不回家?”我那时胆子大,凑过去问他。
他抬起头,眼睛很亮,却空落落的,像是盛着两汪清水,却照不出任何东西。
他没回答,只是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嘴角还沾着面包屑。
“他是傻的。”旁边卖冰棍的老奶奶告诉我,“爹妈不在了,跟着奶奶过,脑子不好使。”
后来我常常见到他。
晴天的时候,他会蹲在花坛边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一下午;阴天的时候,他就坐在长椅上,要么数树叶,要么划水。
公园里的人都认识他,孩子们叫他“傻宝”,大人们见了,有时会塞给他块糖,有时会叹口气走开。
我那时不懂“傻”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很特别。
他从不生气,也从不哭,总是安安静静的,像公园里的一棵树,一块石头,自然而然地存在着。
有一次我把妈妈给我带的煮鸡蛋分了他一半,他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剥开,蛋黄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吹了吹,照样塞进嘴里。
后来我搬家了,去了别的城市上学,渐渐忘了这个总在公园里的男孩,只是偶尔下雨的时候,会突然想起他划水的手指,想起他空落落的眼睛。
“姑娘,麻烦让让。”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正颤巍巍地走向长椅。
她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走到那人身旁,从包里掏出一件外套,轻轻披在他肩上。
“宝儿,天凉,披上。”老奶奶的声音很轻,带着疼惜。
他没动,任由老奶奶给他系好扣子。
老奶奶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他嘴边。
他张开嘴,像小鸟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着,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您是他家人?”我忍不住问。
老奶奶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是他奶奶。”她叹了口气,“快四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我小时候见过他。”我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发颤。
老奶奶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我:“你是……那个总给他糖吃的小姑娘?”
我点点头,眼眶忽然就热了,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记得。
“这孩子命苦啊。”老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爹妈当年是知青,回了城不久就都生病去世了,把他丢给我。他三岁那年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就成了这样。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
他似乎没听见我们的对话,依旧专注地划着水,只是手指的动作慢了许多,划开的涟漪也小了。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一直在这里?”
“嗯,”老奶奶点点头,“除了生病,天天都来。他认路,就认这个公园。”
我看着他,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可那双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空落落的,却又亮得惊人。
只是那双手,不再是小小的、肉乎乎的,而是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划水的动作也有些僵硬了。
朋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多了两把伞,默默地递给我一把。
“我们该走了。”朋友轻声说。
我点点头,却没动。
雨还在下,落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公园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几个人,还有雨水中摇晃的树影。
“奶奶,我们帮您送他回家吧。”朋友说。
老奶奶摆摆手:“不用啦,他自己能走。谢谢你们。”
她扶着他站起来,他踉跄了一下,抓住老奶奶的胳膊,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是在丈量脚下的路。
“宝儿,慢慢走。”老奶奶的声音温柔得像雨丝。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蓝布褂子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像一点微弱的光。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过的路,青石板上的水洼里,倒映着悬铃木的影子,摇摇晃晃的,像一场做了很久的梦。
雨还在下,我收起伞,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里,忽然有了暖意。
原来有些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就像这个公园,就像这个人,就像那场下了三十多年的雨。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小女孩,因为他,在无数个雨天里,心里都存着一份莫名的牵挂。
而现在这份牵挂有了归宿,就像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走出公园时,雨小了些。
回头望去,长椅空荡荡的,只有雨水还在不停地落下,在积水中划出一圈圈涟漪,像是谁的手指,还在不知疲倦地划着,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