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春,上海滩的夜晚灯火阑珊,百乐门的霓虹映红了半边天。而在法租界边缘的老戏园子里,"锦绣班"的当家花旦程锦心正在后台对镜描眉,铜镜里映出一张精致如画的脸庞。
"锦心,今晚的《牡丹亭》可是满座。"师兄陆明远撩开帘子进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喝口茶润润嗓子。"
程锦心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明远哥,听说张大帅的人今晚也来了?"
陆明远眉头一皱,压低声音:"是那个副官周慕云,坐在二楼包厢。你小心些,唱完就走,别多停留。"
程锦心点点头,心里却涌起一丝不安。近来军阀势力日益猖獗,不少戏班都被迫为他们唱堂会,稍有不从便遭打压。"锦绣班"因坚持不唱那些低俗曲目,已经得罪了不少权贵。
锣鼓声起,程锦心深吸一口气,甩开水袖登台。灯光下,她一袭粉色戏服,眼波流转间尽是杜丽娘的哀怨与执着。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她余光瞥见二楼包厢里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
戏毕,程锦心刚回到后台,班主就匆匆赶来:"锦心,周副官要见你,说是有要事相商。"
陆明远立刻挡在她身前:"班主,锦心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行啊,"班主搓着手,面露难色,"得罪不起啊..."
"我去。"程锦心轻轻推开陆明远,"别连累戏班。"
化妆间里,周慕云背对着门站在窗前,军装笔挺,肩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出人意料英俊的脸庞,眉目如画,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程小姐的杜丽娘,真是唱活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与那身肃杀的军装格格不入。
程锦心微微福身:"周副官过奖。不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周慕云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家母是您的戏迷,特意托我送来这个。"
锦盒打开,里面竟是一支纯金打造的凤钗,做工精细,凤眼处镶嵌着两颗红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程锦心后退一步:"这太贵重了,恕我不能接受。"
"程小姐误会了。"周慕云合上锦盒,"这不是礼物,而是订金。家母六十大寿,想请'锦绣班'去府上唱三天堂会,酬金是平时的三倍。"
程锦心正要拒绝,周慕云却仿佛看透她的心思:"我知道'锦绣班'从不唱堂会,但家母只爱听正派戏曲。而且..."他压低声音,"我听说戏班最近遇到些麻烦,税务司的人找茬?或许我能帮上忙。"
程锦心心头一震。确实,戏班近来被莫名加税,几乎难以维持。她犹豫片刻:"容我与班主商量。"
周慕云微微一笑,将锦盒放在桌上:"静候佳音。"
他转身离去,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程锦心望着那锦盒,心中莫名不安。
三日后,"锦绣班"如约前往周府。出乎意料的是,周老夫人确实是个懂戏的,点的全是《长生殿》《桃花扇》这样的正统曲目。堂会期间,周慕云始终彬彬有礼,没有丝毫越矩之处。
堂会最后一天,程锦心正在后院休息,突然听到一阵骚动。她循声走去,看到周慕云正命人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拖出府去。
"这是..."程锦心不禁出声。
周慕云转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狠厉,但看到是她,立刻换上温和表情:"一个偷税漏税的奸商,刚查出他与税务司勾结,坑害了不少商户。"
程锦心心头一跳:"包括'锦绣班'?"
周慕云点头:"正是。我已经处理了税务司那边的人,以后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们。"
那一刻,程锦心对周慕云的印象彻底改变。也许,这个军阀副官并非如传言那般冷酷无情。
此后数月,周慕云常来戏园听戏,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散场后也只是礼貌地问候几句便离去。他帮戏班解决了不少麻烦,却从不居功,渐渐赢得了程锦心的好感。
初夏的一个雨夜,程锦心独自在戏园整理戏服,忽然听到后门有响动。她警惕地拿起裁衣剪,却看到浑身湿透的周慕云踉跄着闯了进来,左肩一片血红。
"周副官!"程锦心惊呼。
周慕云脸色苍白,勉强一笑:"抱歉...无处可去..."
程锦心来不及多想,连忙扶他坐下,为他处理伤口。子弹擦肩而过,虽不致命但失血不少。
"谁干的?"她一边包扎一边问。
周慕云闭了闭眼:"内部清洗...我反对大帅强征民女为妾...被视作叛徒..."
程锦心手上一顿,心中震动。原来他并非全然冷血,也有自己的原则。
那夜之后,周慕云在戏班躲了三天。程锦心发现这个在人前威风凛凛的副官,私下竟对戏曲有着惊人的造诣,能与她讨论各个流派的唱腔特点,甚至能完整背诵《西厢记》的唱词。
"我母亲是苏州评弹艺人,"一次闲聊中周慕云说,"我从小在戏班长大的。"
程锦心恍然大悟:"难怪你懂戏。"
周慕云眼神一暗:"后来她被一个军官强占为妾...我就是那么出生的。"
程锦心心头一酸,突然理解了周慕云矛盾的性格从何而来。
三天后,周慕云不得不离开。临行前,他握住程锦心的手:"锦心,谢谢你。在这乱世能遇到知音,是我周慕云的福分。"
程锦心没有抽回手,只轻声道:"保重。"
夏去秋来,程锦心与周慕云的关系越发亲密。他常带些稀有的戏曲抄本给她,而她则教他一些身段动作。陆明远看在眼里,忧心忡忡:"锦心,他是军阀的人,不可不防。"
程锦心不以为然:"明远哥,慕云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帮了我们那么多..."
陆明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十月初,周慕云突然匆匆来到戏班,神色凝重:"锦心,大帅要强行征收戏园改建军营,三日内必须搬离。"
程锦心如遭雷击:"这...这是我们祖传的戏园啊!"
周慕云握住她颤抖的手:"别怕,我已经想到办法。大帅最宠爱的七姨太是个戏迷,明晚她会在百乐门设宴,只要你肯去唱一曲,讨她欢心,或许能挽回局面。"
程锦心犹豫了。唱堂会已是不该,更何况是去百乐门那样的地方?
"为了戏班,为了大家多年的心血..."周慕云眼中满是恳切,"就这一次,我保证。"
看着周慕云真挚的眼神,程锦心点了头。
次日傍晚,程锦心随周慕云来到百乐门。奢华的包厢里,七姨太一身珠光宝气,周围站着几个军官,酒气熏天。
"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程锦心?"七姨太斜眼打量她,"听说你从不给面子唱堂会,今儿怎么肯来了?"
程锦心强忍不适:"周副官说夫人爱听戏..."
"哈哈哈!"七姨太突然大笑,"周副官?他可真是会编故事!"
程锦心愕然转头,却见周慕云面无表情地退到一旁,眼中再无往日的温情。
"拿下!"七姨太一声令下,两个士兵立刻扭住程锦心,"'锦绣班'暗中传播革命思想,早就该办了!今天总算钓到你这大鱼!"
程锦心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慕云:"你...骗我?"
周慕云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冰冷:"程小姐,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一刻,程锦心仿佛听见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突然笑了,笑得凄美绝伦:"周慕云,黄鼠狼的眼泪,从来不值得怜惜。"
士兵粗暴地将她押走时,程锦心最后看了周慕云一眼。那个曾为她挡雨、与她论戏的男人,此刻只剩下一身冰冷的军装和漠然的表情。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程锦心蜷缩在角落。三天来,她遭受了无数次审问,要她供出戏班中的"革命党"。她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第四天夜里,牢门突然打开,周慕云独自走了进来。他军装依旧笔挺,但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似乎几天没睡好。
"锦心..."他声音沙哑,"只要你签了这份认罪书,指认陆明远是革命党,我就能保你出去。"
程锦心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然后呢?像你母亲一样,做某个军官的玩物?"
周慕云脸色骤变:"你怎么..."
"你告诉过我你母亲的故事,"程锦心冷笑,"现在你要重蹈覆辙,把我送给谁?张大帅?又或者说那只是你处心积虑的编造?"
周慕云猛地抓住铁栏杆:"你不懂!在这世道,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我是在救你!"
程锦心缓缓站起身,拖着脚镣走到他面前。尽管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她的脊背依然挺直:"周慕云,你记着。黄鼠狼给鸡拜年,终有露出尾巴的一天。"
她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地扯下周慕云胸前的钢笔,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将笔尖对准自己的咽喉:"要么放我走,要么带走我的尸体。你选。"
周慕云脸色煞白:"你疯了!"
"我师父说过,"程锦心一字一句,"戏子虽贱,骨气不能丢。"
牢房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接着是陆明远的喊声:"锦心!你在里面吗?"
周慕云神色大变,转身就要出去查看。程锦心趁机用钢笔撬开脚镣——那支笔是特制的,她早就注意到它的异常。
当周慕云发现上当转身时,程锦心已经挣脱束缚,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他颈侧。周慕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个唱戏的女子竟有如此身手,随即软倒在地。
程锦心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以为只有你会演戏?"她从周慕云腰间摸出手枪,迅速躲到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