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宜之策?存国上策?此分明是摇尾乞怜,屈膝投降!”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殿内嗡嗡作响。
只见武官班列中,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将领猛地踏前一步,须发皆因极度的愤怒而似要戟张开来,正是性格刚直不阿、曾上疏激烈反对夏皇“重文轻武”政策的枢密院重臣——梁王嵬名安惠。
他亦是皇室宗亲,与晋王嵬名察哥以及如今投降的濮王、舒王皆为同族兄弟。
他双目赤红,如同喷火,死死逼视着那些主张议和的大臣,声音因极致的愤懑而颤抖:“濮王、舒王,国贼也!无耻之尤!陛下啊!我嵬名氏先祖栉风沐雨,方创下这大夏基业,百年以来,何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若就此俯首称臣,他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泉下!臣请陛下,整饬现有兵马,激励将士,宁可全军玉碎,也绝不为瓦全!臣愿亲率死士,为陛下前驱!”
嵬名安惠的身后,站着他的儿子、担任卫戍军副统领的年轻将领嵬名承庆。
年轻人脸上满是激愤的血色,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若非父亲用严厉的眼神和微微侧身阻挡,他早已按捺不住出声附和。
而在殿门处,负责皇帝最贴身宿卫的御围内六班直指挥使,晋王次子嵬名承景、以及统领由贵族子弟组成的质子军指挥使,晋王三子嵬名承训,皆按刀挺立,身形如松,面色却冷峻如铁。
他们虽因职责,不能擅离岗位参与朝议,但他们紧抿的嘴唇和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无不表明家族的血仇与国家的危难,让他们在坚守岗位的同时,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朝堂之上,战与和的争论已经达到了白热化,以嵬名安惠、老将仁多保忠为首的主战派,坚信西夏尚有战略纵深和外援可恃,维护国格与尊严高于一切。
而另一派,则强调现实的残酷,尤其是两位亲王的投降已从内部动摇了国本,继续抵抗只会招致更彻底的毁灭,保全实力才是明智之举。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一向持重、深受李乾顺信任的御史大夫芭里祖仁上前一步。
他作为皇帝近臣和掌管礼仪法度的重臣,立场相对中立但更倾向于务实的解决方案。
他声音沉稳,试图调和这激烈的对立:“陛下,安惠将军忠勇之气,天地可鉴;仁多老将军谋国之虑,亦出自肺腑。”
“然,为政者,当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今日之势,敌我强弱,诸位臣工已剖析分明……”
“战,固然可全名节于一时,然宗庙何依?百姓何辜?和,虽暂屈,然或可存续国祚,保全生灵,以待天时变幻……”
“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即刻决断战和,而是稳定离宫人心,明确近期方略。或可先遣一稳重之臣,前往兴庆府接触,名为探视濮、舒二王,实为窥探西军虚实与其真意……”
“若其条件并非不可接受,暂避锋芒,徐图后举,亦不失为存国之道。”
此话一出,正在争吵的两派慢慢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看向皇帝李乾顺,等待着他的决断。
李乾顺高坐龙椅,疲惫地听着臣下们激烈尖锐的争吵。
他看着嵬名安惠父子那因悲愤而几乎喷火的眼睛,那是一种源自血脉和荣誉的决绝;
他也扫过那些面露恐惧、强调客观困难的大臣,那是基于生存本能的计算。
他深知嵬名安惠等人的忠诚与刚烈,但也清醒地认识到仁多保忠等将领所言虽忠勇却可能过于理想化,而财政大臣所陈述的粮饷匮乏、边镇不稳的困境,则是血淋淋的现实。
都城的投降,更是从内部给予了抵抗意志致命一击。
殿内的炭火盆爆出一个轻微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李乾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声音沙哑而疲惫:“灵州新丧,都城又陷……朕,心痛如绞,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然……然为西夏宗庙不绝,为贺兰山上下万千子民免遭涂炭……朕决意,暂驻跸离宫,整饬现有防务,固守天险,安抚军民,以待……以待漠北消息与时局变化。”
“至于……兴庆府之事,容朕……细思之后,再作区处。”
“陛下!”嵬名承庆失声痛呼,声音充满了不甘与绝望,却被身旁的父亲嵬名安惠猛地拉住手臂,死死按住。
嵬名安惠看着龙椅上那位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皇帝,看着他那复杂、痛苦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眼神,最终,他将所有的悲愤与不甘硬生生咽回肚里,化作一声沉重得让人心颤的叹息。
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不再发一言。
他明白,皇帝有皇帝的难处,此刻的西夏,内忧外患,确实已禁不起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了。
殿门的嵬名承景和承训,目睹此景,也只能将头埋得更低,紧握刀柄的手,骨节更加凸出。
退朝的钟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闷。
臣工们神色各异地缓缓退出大殿,或忧心忡忡,或暗自庆幸,或面如死灰。
嵬名安惠拉着儿子承庆,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
经过殿门时,他与两位担任宿卫的侄儿目光短暂交汇。
嵬名承景眼中是沉痛与无声的询问,嵬名承训则满是愤懑与几乎要溢出的杀意。
嵬名安惠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们恪尽职守,一切容后再说。
殿外,风雪漫天,刮得人脸颊生疼。
刚走出大殿不远,嵬名承庆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挣脱父亲的手,一拳狠狠砸在廊下冰冷的石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雪水淌下。
“爹!我们就这么算了吗?伯父的血仇!都城的耻辱!我们难道就困死在这山上,眼睁睁看着那些国贼逍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