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是个开长途货车的,五十出头,脸上褶子不多,但每一条都像是用刻刀划出来的,深得很。他话少,眼神稳,看人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你的脸,倒像能透过你的皮肉,瞅见你后头的货箱里装的是啥。常年一个人跑夜车,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装,脖子上挂着一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桃木小牌子,手里总拎着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深棕色大茶杯,里头泡着浓得发黑的茶渣。同行们都觉得他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怪在哪儿,只知道这人忒胆大,别人不敢接的夜活儿、偏活儿,尤其是那些要经过一些传说不太平路段的单子,他眼睛都不眨就接下来,而且从不找人搭伴。
“老叶,听说你昨晚又走的三号桥那段?可以啊!那边前阵子不是刚出了事儿,说半夜桥底下老是有人哭?”货运站里,一个刚喝完早酒的胖司机凑过来,喷着酒气问。
老叶正拧紧杯盖,闻言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就没碰上点儿啥邪乎事?”胖司机不甘心,追着问。
老叶把杯子塞进随身的旧挎包,拉上拉链,才慢悠悠地说:“路是给人走的,也是给车走的。它走它的,我走我的,有啥好碰的。”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胖司机挠挠头,没听懂,觉得没趣,嘟囔着走开了。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司机互相使了个眼色——看吧,这老叶,就是怪。
这天下午,老叶接了个急单,送一批机械零件去邻省一个挺偏的县镇。卸货地附近就一家老旧的“兴隆旅店”,看着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招牌上的字都缺了笔画,“兴”字少了一点,“隆”字缺了耳朵旁,显得灰头土脸。老板是个瘦高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看着挺精明。见老叶停好车进来,热情倒是热情,就是那笑容有点发僵。
“师傅,住店啊?真不巧,就剩最后一间房了,二楼走廊尽头那间,209。”老板一边登记,一边飞快地说,“不过那间房……嗯……通风挺好,挺安静,就是……就是窗户插销有点毛病,晚上您要是听见啥动静,别在意,肯定是风刮的。”
老叶接过钥匙,是那种老旧的黄铜钥匙,冰凉冰凉的。他没多说,点了点头,就拎着包上楼了。
房间果然在走廊最里面,光线有点暗,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老叶放下东西,先检查窗户。窗户对着后院,院里堆着些杂物,荒草老高。窗户插销的确锈死了,根本拉不动。他试了两下就放弃了,又看了看那张略显笨重的老式木床和有些晃悠的桌子,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拿出自己的茶杯,找热水瓶沏上茶,坐在床边慢慢喝着,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夜里,老叶睡得很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忽然觉得房间里特别冷,不是秋冬那种干冷,是一种阴森森的、往骨头缝里钻的湿冷。他猛地睁开眼。
屋里没开灯,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见房间中央,影影绰绰站着个人影!不止一个,是三个!都穿着看不出年代的长袍似的衣服,脸孔模糊不清,但能感觉到他们正“盯”着床上看。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连窗外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那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注视”。
老叶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没露出来。他悄悄吸了口气,稳住心神,闭上眼睛,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真是的,怎么裤子没叠好……” 好像刚才睁眼只是睡迷糊了,嫌弃的是自己没放好的裤子似的。
那三个黑影似乎顿了一下,僵在原地没动。
老叶不再理会,调整呼吸,继续装睡,鼾声慢慢又响了起来,均匀而有力。
那三个黑影在原地待了好一会儿,大概从没遇到过这种反应。通常住这屋的人,要么吓晕过去,要么尖叫着连滚爬跑出去,这人怎么跟没事儿一样?还嫌裤子没叠好?它们有点懵,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嘛。僵持了半晌,它们竟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就跟它们出现时一样诡异。
房间里的温度渐渐回升了一些。
老叶的鼾声没停,但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了一条缝,锐利的光一闪而过。
第二天一早,老叶下楼退房。老板眼神闪烁地看着他,见他脸色如常,黑眼圈都没多一个,不禁有些诧异,试探着问:“师傅,昨晚……睡得还好?没……没听见啥动静吧?”
老叶把钥匙递回去,语气平淡:“还行。就是后半夜有点冷,估计窗户漏风。”
老板张了张嘴,一时接不上话,看着老叶出门发动货车,轰隆隆地开走了,一脸的不可思议。
过了几天,老叶又接了一单货,巧的是,目的地还是那个县镇,而且又只能住那家“兴隆旅店”。这次老板看到他,表情更不自然了。
“师、师傅,又是您啊……房间……房间……”老板支支吾吾。
“还是209吧,清净。”老叶直接说。
老板噎了一下,硬着头皮把钥匙又给了他。
这次老叶进屋后,四下看了看,然后从随身那个旧挎包里掏出样东西——不是符纸,也不是什么法器,就是一截尺把长、拇指粗细、磨得十分光滑的旧枣木棍,像是某个旧工具的手柄。他随手把枣木棍靠在了床头柜边上。夜里,他照常睡觉。
果然,到了后半夜,那种阴冷的感觉又来了。这次不止三个,黑压压的似乎有五六个影子,围在床边,带来的寒意更重,那股子怨毒的气息几乎能滴出水来。
老叶再次被惊醒,他看到那些影子,比上次更清晰了些,甚至能看清它们扭曲模糊的五官。他没动弹,只是悄悄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那根靠在床边的枣木棍。
说来也怪,他刚握住木棍,那些黑影就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向后退缩,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嘶嘶声,像是烧红的铁块遇到了冷水。它们不敢再靠近床铺,只是在房间中央焦躁地飘荡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老叶握着木棍,闭上眼睛,继续睡他的觉,后半夜居然睡得格外踏实。
天亮了,老叶下楼。老板早就等在柜台后面,眼巴巴地望着楼梯口,见老叶依旧神色如常,甚至好像比昨天还精神了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师傅……您昨晚……没觉得冷吧?”老板的声音有点发颤。
老叶停下脚步,看着老板,忽然问:“老板,你这店,以前出过事吧?不止一桩。”
老板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看着老叶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那点侥幸全没了。他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师傅……您……您看出来了?不瞒您说,那间房……它……它闹……不是一天两天了。前后好几个客人,都说见了鬼,有个胆小的当时就吓犯了心脏病,差点没救过来……我这店都快开不下去了……您怎么……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老叶摸出烟,递给老板一根,自己点上一根,吸了一口,才慢慢说:“我跑车几十年,走南闯北,怪事见过不少。这些东西,你越怕,它就越缠着你。你当它不存在,它也就拿你没啥办法。说白了,就是一股残留的怨气,没多大本事,专吓胆小的。”
老板听得一愣一愣的,猛吸一口烟:“怨气?哪来的那么多怨气?”
“那得问你啊,”老叶看着他,“那房间底下,或者附近,以前是不是埋过不止一个人?而且是横死的?”
老板手里的烟差点掉了,脸无人色,哆哆嗦嗦地说:“师、师傅……您真是神人……那旅店后面,很久以前是片乱坟岗……建店的时候,是挖出过不少骨头……后来……后来店里也出过几次意外,死过两个伙计,一个是从二楼楼梯滚下来摔死的,另一个是莫名其妙死在仓库里的……都、都跟那房间有点关系……”
老叶点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根子在这儿。它们不是冲着你,也不是冲着住店的,就是死赖在那地方没走。你找几个胆大阳气旺的小伙子,白天把房间那窗户拆了,换扇新的,让太阳好好晒几天。再找点鞭炮,在屋里屋外好好放一放,去去晦气。平时多晒晒太阳,没啥大事。”
老板将信将疑,但看老叶说得笃定,而且人家连着两晚睡那儿都屁事没有,由不得他不信。他千恩万谢,非要免了老叶的住宿费。老叶也没推辞,点点头,开车走了。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老叶第三次送货到那边。还没到旅店,就看到老板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一见他的车,就跟见了救星似的扑过来。
“师傅!老师傅!您可算来了!”老板一把拉住刚下车的老叶,声音都在发抖,“不行啊!您说的办法我都试了,窗户换了,鞭炮放了十几挂,当时是好点了,可没过几天,又来了!而且……而且这次更凶了!昨晚差点出大事!”
原来,昨晚有个愣头青司机,不信邪,非要住209。结果半夜里又是惨叫又是撞墙,闹得整个旅店的人都惊醒了。大家撞开门,发现那司机口吐白沫晕倒在地,浑身冰凉,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后赶紧送县医院去了,到现在人还迷迷糊糊说胡话呢。老板都快崩溃了。
老叶皱起了眉头:“更凶了?不应该啊……除非……”他沉吟了一下,“除非有什么别的东西刺激了它们,或者……又加了新的‘成员’?”
老板哭丧着脸:“没有啊!啥也没干啊!就是……就是前几天后院墙塌了一角,我寻思着顺便挖挖,看能不能扩点地方,结果……结果……”
“挖出什么了?”老叶盯着他。
“挖……挖出个陶瓮,”老板声音更低了,眼神躲闪,“不大,封得挺严实……我……我一时贪心,以为里头有啥宝贝,就……就砸开了……”
“里头是什么?”
“没……没啥宝贝,”老板咽了口唾沫,“就一坛子黑水,臭得不行……还有……还有几根骨头,像是小孩子的……我当时觉得晦气,就又赶紧埋回去了……可从那以后,那屋里就……”
老叶脸色沉了下来:“胡闹!乱坟岗子埋的小孩瓮,你也敢随便动?那是镇怨用的!你把它破了,里头的东西跑出来,跟原来那些搅和到一起,能不凶吗?”
老板腿都软了:“那……那怎么办?老师傅,您可得救救我这店啊!再这么下去,我这店非黄了不可,我也得赔死啊!”
老叶看着老板吓得惨白的脸,又抬头看了看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叹了口气:“今晚我再来住一晚。你给我准备点东西。”
“您说!尽管说!就是要龙肝凤胆我也想办法给您淘换来!”老板赶紧说。
“不用那么麻烦,”老叶摆摆手,“给我找一把新的、没沾过血的剪刀,要铁打的。再要一碗清水,要井水最好,自来水不行。再要三根新筷子。还有,找一张大红纸,裁成巴掌大的方块就行。”
老板连连点头,飞快地跑去准备了。
傍晚,老叶进了209房间。他先把那把新剪刀放在枕头底下。然后把那碗清水放在屋子正中的地上。又拿出那张红纸,用随身带的笔,在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个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压在了碗底下。最后,他把三根新筷子,整整齐齐地立在碗的旁边——说来也怪,那筷子就那么直挺挺地立着,也不倒。
老板躲在门口偷看,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
老叶布置好这一切,对老板说:“今晚听到任何动静,别出来看。天亮再说。”
老板猛点头,赶紧溜了,把整个二楼都清空了。
这一夜,老板和他老婆缩在一楼柜台后面,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前半夜,静得吓人。到了后半夜,大概两三点钟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了声音!
先是一阵“吱吱嘎嘎”的怪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木头。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好像什么东西倒了。然后是一阵“呜呜”的风声,但那声音又不像风,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极快地旋转。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极其尖锐短促的叫声,不像人也不像动物,听得人头皮发麻。还有“哐当”一声,像是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
最吓人的是,他们似乎听到了老叶在说话,声音低沉有力,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好像是在呵斥什么。
老板两口子吓得抱在一起,浑身发抖,冷汗湿透了衣服。
楼上的响动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突然彻底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老板战战兢兢地爬上楼,轻轻敲了敲209的门,声音发颤:“老师傅……老师傅……您没事吧?”
里面传来老叶略带疲惫的声音:“进来吧。”
老板推开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但不再是那种阴森的冷,更像是清晨自然的凉意。只见老叶坐在床边,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很亮。屋里有些凌乱,椅子倒了,床头柜也挪了位置。屋子正中,那碗清水变得浑浊不堪,像是搅进了很多泥沙,还泛着一种诡异的铁锈色。那三根筷子断成了好几截,散落在碗周围。那把新剪刀掉在碗旁边,刃口上居然沾着几丝暗红色的痕迹,像是生了锈,又像是别的什么。底下那块红纸,颜色变得暗淡无光,上面画的符号也模糊了。
“老、老师傅……这……”老板看着这一切,心惊胆战。
“没事了,”老叶长长吐出一口气,显得很累,“大的那个,被我请来的‘煞’暂时钉住,重新封回后院地下三尺了。你回头找点石灰,撒在那个坑里,再填结实点。剩下那些小的,散的怨气,被我剪刀破了形,筷子打散了魂,碗水收了残灵,太阳出来一晒,也就慢慢散了。以后这屋,正常住人没问题了。”
老板噗通一声就给老叶跪下了,眼泪鼻涕一起流:“恩人!您真是我的大恩人啊!我这店……我这店总算有救了!”
老叶摆摆手,扶他起来:“行了行了。记住教训,有些东西,不该碰的别碰,不该贪的别贪。以后多行正道,阳气足了,这些东西自然就不敢近了。”
老板千恩万谢,非要给老叶一大笔钱。老叶只收了下本该给的住宿费,多的死活不要。“我赚的是开车的辛苦钱,不是这个钱。”他这么说。
从那以后,兴隆旅店209房真的再也没闹过鬼。老板感念老叶的恩情,把老叶的事迹悄悄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老叶在长途司机这个圈子里,彻底成了个名人,得了个外号叫“叶老脱”,意思是啥邪门东西见了他都得脱层皮、绕道走。
但还是有人不信邪。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司机,听了传闻,觉得是老板和老叶合伙演的双簧,骗人的。他们打赌,非要找个机会试试老叶的斤两。
有一次在高速服务区吃饭,正好碰上老叶一个人坐一桌喝汤。几个年轻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凑了过去。
“哟,这不是叶大师吗?”一个剃着板寸头的年轻人笑嘻嘻地坐下,语气带着调侃,“听说您老人家会抓鬼?给我们表演一个呗?”
老叶头都没抬,继续喝他的汤。
另一个胳膊上有纹身的青年跟着起哄:“就是,叶大师,露一手嘛!让我们开开眼!是不是还得准备黑狗血、糯米啥的啊?电影里都这么演!”
老叶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这才抬眼看了看这几个愣头青。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让几个年轻人的笑容有点僵。
“年轻人,”老叶开口了,声音不高,“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没必要试,也不好试。”
“咋的?怕露馅啊?”板寸头不服气。
老叶淡淡一笑,指了指板寸头的胸口:“你脖子上那玉观音,开过光吧?戴了不到三个月。你最近夜里睡觉总不踏实,容易惊醒,对吧?”
板寸头脸色猛地一变,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衣服下的玉佩:“你……你怎么知道?”
老叶又看向纹身青年:“你左腿膝盖,是不是阴雨天就酸疼?那是你小时候掉进过没主的老坟坑里落下的毛病。”
纹身青年“嚯”地一下站起来,满脸惊骇:“这事……这事我从来没跟外人说过!”
老叶不再看他们,站起身,拎起他的旧挎包和大茶杯:“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嘴上积点德,没坏处。别闲着没事去招惹自己不懂的东西,真惹上了,哭都来不及。”
说完,他留下饭钱,转身走了,留下几个面面面相觑、脸色发白的年轻人。
后来,有人好奇,私下里问老叶:“叶师傅,您真有那么神?看一眼就知道他们的事?”
老叶摸出烟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哪有什么神不神的。跑车年头长了,见过的人多,经过的事多,有点眼力见儿罢了。那小子印堂有点暗,指甲盖发白,是心神不宁的相,又挂着观音,猜也猜个**不离十。另一个走路姿势稍微有点不自然,老司机一看就知道大概是关节旧伤,编个理由诈他一下,他自己就信了。说白了,还是自己心里有鬼。”
问的人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再追问。
老叶继续开他的夜车,跑他的长途,还是独来独往,还是接那些别人不敢接的夜活儿。他的那根枣木棍,那把旧剪刀,还有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和油光发亮的大茶杯,依旧是他最显眼的标志。路上的故事还有很多,但老叶从不主动提起。只是同行们都知道了,跑夜路要是心里发毛,跟着老叶的车灯走,保准踏实。
有人说,老叶这本事是祖传的;也有人猜,他年轻时肯定遇到过什么奇人异事。但老叶自己从来不说。就像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开你的车,走你的路,别瞎琢磨。这世上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