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得像捂了块湿透的破布,压得人胸口发紧,喘气都带着股铁锈味。我,赵大勇,蹲在自家菜地边上,看着那几垄蔫头耷脑的茄子秧,心里愁得慌。半个月没见一滴雨了,沟渠里那点泥汤子早就见了底,再这么下去,今年连种子钱都得赔光。我抹了把额头上黏糊糊的汗,对着灰蒙蒙的天,长长叹了口气:“老天爷啊,您老开开眼,给条活路吧!”
话音还没落地,西北角的天空猛地撕开一道刺眼的白光,像老天爷突然睁开了怒目。紧跟着,“咔嚓嚓——轰隆隆!”一声巨雷炸响,震得我脚底下的地皮都在哆嗦,耳朵嗡嗡直响,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没栽进茄子地里。
“我的妈呀!”我下意识抱住了脑袋,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雷声,闷沉又凶狠,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跟往年那些干打雷不下雨的动静完全不一样。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循着雷声的方向望去——村子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柳树的方向!那老柳树可有年头了,树干粗得两人合抱都费劲,是村里老人小孩夏天乘凉的好去处。我心里咯噔一下,别是雷劈了它吧?
念头刚转完,豆大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砸在干得冒烟的土路上,腾起一股呛人的尘土味。雨势来得又猛又急,瞬间天地间就挂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水帘子,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坏了!”我猛地一拍大腿,想起下午刚晒在场院上的新收的麦子,那可是全家半年的口粮!我啥也顾不上了,拔腿就往场院跑。雨水糊在脸上,冰凉冰凉的,顺着脖子往衣服里灌。风声、雨声、还有隐隐的雷声搅在一起,像一群看不见的野兽在四周咆哮。
冲到村东头,雨幕里影影绰绰看见几个人影,正对着那棵老柳树指指点点。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凑近一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柳树,粗壮的树干竟被刚才那道惊雷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焦黑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露出里面惨白的木头茬子,雨水冲刷着,沿着焦黑的伤口往下淌,颜色竟带着点诡异的暗红,像渗了血似的。一股浓烈的、类似烧焦木头混着硫磺的怪味,直冲鼻子,呛得人直想咳嗽。
“老天爷开眼了!”旁边王寡妇煞白着脸,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念叨,“劈死那些作孽的才好!”她男人前几年就是被村霸周富贵逼债逼得跳了河。
“呸!少胡说八道!”一个粗嘎的声音立刻骂了回来,是周富贵的狗腿子刘三,他瞪了王寡妇一眼,眼神有点虚,“打雷下雨,天经地义!劈棵树有啥稀罕?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人群被刘三驱赶着,议论纷纷地散开,各回各家避雨去了。我站在雨里,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那股子硫磺味,还有树干裂口处诡异的暗红色水迹,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别人都走了,我却像被什么东西勾着,鬼使神差地又朝那棵被劈开的老柳树走了过去。
雨水顺着裂口往里淌,里面黑洞洞的。我凑近了些,借着昏暗的天光往里瞧。这一瞧不要紧,吓得我“嗷”一嗓子,魂差点飞了!那树洞深处,竟然蜷着个人!
那人穿着身样式古怪的青灰色衣服,料子看着不像布,倒像是某种坚韧的皮子。他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后背上衣服破了老大一个口子,露出的皮肉一片焦黑,边缘还隐隐冒着烟,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混在硫磺味里,直冲鼻子。最吓人的是他头发,根根倒竖,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硬生生顶了起来,还噼啪闪着细小的蓝色火星子!
“我的亲娘哎!”我腿肚子直转筋,想跑,可脚底下像是生了根。这大活人怎么会钻到被雷劈开的树洞里?还烧成这副鬼样子?难道……难道刚才劈下来的不是雷,是……是这个人?
雨水浇在他焦黑的后背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我哆嗦着,慢慢蹲下身,壮着胆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鼻子底下——一丝微弱的、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手指!
还活着!
这下我更不能跑了。见死不救,那不是造孽吗?可这模样,谁敢往家里抬?万一是个妖怪呢?我急得原地转圈,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眼看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心一横,管他娘的!救人要紧!是人是鬼,先抬回去再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树洞里!
我咬咬牙,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干的破褂子,胡乱盖在他背上那吓人的伤口上,然后弯下腰,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从湿滑的树洞里往外拖。这人看着精瘦,身子却死沉死沉的,跟灌了铅似的。雨水混着泥浆,滑得我几次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把他拖到树洞外面,我累得呼哧带喘,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他,盖在我褂子下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我赶紧爬起来,把他沉重的身体连拖带拽地弄回了我那个破败的小院,安置在唯一一张还算能躺人的破板床上。看着床上这个气若游丝、浑身焦黑、头发还诡异竖着的怪人,我心里直打鼓。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脸更是惨不忍睹,黑一道灰一道,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我舀了碗清水,用勺子尖一点点润湿他的嘴唇。又找出家里仅剩的半瓶烧酒,硬着头皮,蘸着棉花,小心翼翼地擦洗他背上那片可怕的焦黑伤口。每擦一下,我的手都抖得厉害,生怕把他弄疼了醒过来,又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擦到伤口深处,手指好像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嵌在焦黑的皮肉里。我凑近油灯一看,像是一小块黑黢黢的木头橛子,半截露在外面,半截埋在肉里,表面坑坑洼洼,布满细密的纹路。我犹豫了一下,用镊子夹住,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往外一拔——“啵”一声轻响,那东西竟被拔了出来!伤口处立刻涌出一点暗红色的血水,但随即就不再流了。说来也怪,拔掉这黑木橛后,他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我把那截黑木头随手放在床边的破木箱上,继续给他清理。忙活了小半夜,累得腰酸背痛,最后实在撑不住,趴在床沿上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钻进我耳朵里:“……水……”
我一个激灵醒了,油灯还亮着,光线昏暗。床上那人竟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疲惫、但异常清亮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微弱的光点一闪而过。
“醒了?你醒了?”我又惊又喜,赶紧把准备好的温水端过去,扶着他一点点喂下。
他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眼神恢复了些清明。他转动眼珠,缓缓扫视着我这间破旧漏风的土屋,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深深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后生……是你……把我弄回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些。
“是啊,老哥,”我搓着手,有点局促,“我在村东头那棵被雷劈开的老柳树洞里发现的你,看你伤得厉害,就给抬回来了。你……你咋跑那树洞里去了?那雷……”
他没直接回答,目光却锐利地越过我,死死盯住了我身后破木箱上放着的那截黑木头——就是从他伤口里拔出来的那东西。
“雷楔……”他盯着那黑木头,喃喃低语,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雷……雷楔?”我懵了,这名字听着就玄乎,“那是啥东西?就是从你背上……”
“那就是我的‘楔’。”他打断我,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打偏了……没钉住……幸好……遇上了你。”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后生,你救我一命……这‘楔’,归你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打偏了?钉住?这都哪跟哪啊?但“归你”这两个字我倒是听明白了。我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哥,我救你可不是图你东西!再说了,这黑木头疙瘩……”我瞥了一眼那不起眼的玩意儿,“能有啥用?你留着吧,这伤看着就邪门,说不定跟它有关呢!”
他费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邪门?呵……它能辟邪,能引雷……是……是份机缘。你留着……或许……有用。”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郑重,“记住……别轻易示人……尤其……心术不正者……恐招大祸!”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异常严厉。
我被他这严肃劲儿唬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呼吸也渐渐变得均匀悠长,像是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惦记着菜地,轻手轻脚爬起来。刚走到外屋,就听见里屋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跳下床。我赶紧冲进去一看,床上空空如也,只有我那件破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窗户大开,晨风带着凉意吹进来。那个神秘的青衫人,连同他留下的那句“恐招大祸”的警告,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破木箱上那截黑黢黢、毫不起眼的“雷楔”,还有床上残留的一丝淡淡的硫磺味,证明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
我拿起那截“雷楔”,入手冰凉粗糙,掂量着也没几两重。辟邪?引雷?听着就像天方夜谭。我摇摇头,随手把它塞进了床底下一个装破烂的陶罐里,心想:就当是个怪人留下的念想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子依旧穷得叮当响,那场透雨之后,天又旱了起来。那截“雷楔”被我彻底忘在了脑后。直到半个月后,村里的土皇帝周富贵找上了门。
周富贵是村里一霸,仗着早年在外头混过,结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就横行乡里。强占好地,放高利贷,村里人敢怒不敢言。他腆着个大肚子,穿着件花里胡哨的绸衫,带着刘三和另一个跟班,大摇大摆踹开了我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院门。
“赵大勇!”周富贵扯着破锣嗓子嚷嚷,唾沫星子乱飞,“你小子挺能藏啊!”
我正蹲在屋檐下修锄头,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这煞星为啥找上我。“周……周老板?您找我有事?”我赶紧站起来,心里直打鼓。
周富贵那双绿豆眼在我那家徒四壁的破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听说……前些日子打雷,你从老柳树洞里扒拉出宝贝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肯定是王寡妇那天也在场院,她嘴上没把门的,传出去了!我强装镇定:“周老板,您听谁瞎咧咧?哪有什么宝贝?就……就一个过路的,受了伤,我搭了把手,人早走了!”
“放你娘的屁!”刘三跳出来,指着我鼻子骂,“有人亲眼看见你从那树洞里拖出个穿青衣服的怪人!还从人家身上抠下来个黑乎乎的东西!还想蒙周老板?”
周富贵脸上的假笑消失了,三角眼里射出阴冷的光:“赵大勇,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在十里八乡什么宝贝没见过?就你那点小把戏,糊弄鬼呢?痛快点,把东西交出来,少不了你的好处。”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在我眼前晃了晃,“够你买半年粮了吧?”
我看着那几张票子,又看看周富贵那张贪婪凶狠的脸,想起青衫人那句“心术不正者……恐招大祸”的警告,后背一阵发凉。这东西绝不能给他!
“周老板,”我梗着脖子,豁出去了,“真没啥宝贝!那人是受伤了,我把他救回来,他就走了,啥也没留下!您要是不信,自己搜!”我张开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周富贵脸色瞬间阴沉得像锅底:“搜?”他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我刚修好的锄头,“老子还用得着搜?给我打!打到他把东西吐出来为止!”
刘三和另一个跟班狞笑着扑上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咬紧牙关不吭声。拳打脚踢了好一阵,周富贵看我还是不松口,眼神越发凶狠。
“行!赵大勇,你小子有种!”他喘着粗气,指着我的鼻子,“你那块靠着河滩的菜地,老子早就看上了!明天!老子就带人把它平了,盖猪圈!我看你拿什么活!”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在我脸上,“还有,三天之内,不把东西乖乖送到老子府上,老子让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我们走!”
周富贵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我浑身剧痛地躺在泥地上,脸上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泥水、血水还是他的唾沫。菜地!那可是我全家唯一的指望!没了地,我们吃什么?我挣扎着爬起来,看着空荡荡、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院子,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心脏。那截“雷楔”……那个警告……周富贵那张狰狞的脸在眼前晃动。我该怎么办?交出去?可那青衫人说会招大祸!不交?我和老娘就得饿死!
我失魂落魄地走进屋里,老娘蜷在炕角,吓得直哆嗦,刚才的动静她都听见了。“儿啊……要不……就给了他们吧……”老娘流着泪,声音发颤,“地没了,咱娘俩可咋活啊……”
我走到墙角,颤抖着手,从那个落满灰尘的破陶罐里,掏出了那截冰冷的“雷楔”。它静静地躺在我手心,粗糙、黝黑、毫不起眼。引雷?辟邪?它能对付得了周富贵那个活阎王吗?还是……真会引来更大的灾祸?我死死攥着它,冰凉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窗外,天色阴沉沉的,一丝风都没有,闷得让人窒息,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接下来的两天,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周富贵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工人和两台轰隆隆的挖掘机,直奔我家那块靠着河滩的菜地。我疯了一样冲过去阻拦,被刘三他们死死架住。老娘在后面哭喊着,声音都嘶哑了。
“周富贵!你个畜生!那是我的地!我的命根子啊!”我目眦欲裂,拼命挣扎。
周富贵叼着烟,站在挖掘机旁边,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看着,像在欣赏什么美景。“叫唤啥?早把东西交出来,不就啥事没有了?给老子挖!连根草都别给这穷鬼剩下!”
巨大的机械臂无情地落下,翻起肥沃的黑土,我那刚刚冒出新绿的茄子秧、辣椒苗,瞬间被碾碎、掩埋。熟悉的田地眨眼间变成了巨大的土坑。我的心也像被那铁爪子狠狠掏空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周富贵的狂笑声、挖掘机的轰鸣声、老娘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像钝刀子一样割着我的神经。
地彻底毁了。
夜里,我像个游魂一样坐在被砸得一片狼藉的院子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截冰冷的“雷楔”。恨意像野草一样疯长,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那个青衫人的警告在耳边响起,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辟邪?引雷?周富贵就是最大的邪!如果能引来雷劈死他……我脑子里这个念头疯狂滋长,几乎要吞噬掉所有的理智。对!引雷!劈死这个畜生!
第三天,周富贵派人来传话的最后期限到了。一大早,村里唯一一栋三层小洋楼——周富贵家,破天荒地打开了大门,在院子里大摆筵席。据说是他新承包了镇上一个大工程,请了狐朋狗友和村里几个不得不巴结他的人来“庆祝”。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行令声、谄媚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家楼顶平台上,新竖起了一个巨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移动信号接收器,像一根丑陋的避雷针直指天空。
我远远看着那栋喧嚣的小楼,又抬头看了看阴沉沉、乌云密布的天。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我摸了摸怀里那截“雷楔”,它似乎比平时更冰凉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心中成型。
我绕到周富贵家屋后僻静的角落,那里堆着些杂物。深吸一口气,掏出“雷楔”。青衫人没说怎么引雷,但此刻,强烈的恨意和绝望像一股邪火,驱使我对着周家小楼的方向,高高举起那截黑木橛,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低吼:“雷!劈死他!劈死那个姓周的畜生!”
话音刚落,手里的“雷楔”猛地一烫!像握住了烧红的烙铁!我“嘶”地一声差点把它扔出去。与此同时,头顶厚重的乌云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刺目欲盲的血红色闪电!“咔嚓——!!!”一声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响,简直要把人的天灵盖掀开!那不是雷声,更像是一万个巨大的铁皮桶从万丈高楼同时滚落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刺痛,心肝脾肺肾都跟着一起狂跳!
那道血红色的闪电,粗壮得如同一条发怒的巨龙,不偏不倚,正正地劈在了周富贵家楼顶那个崭新的信号接收器上!耀眼的红光瞬间吞噬了那金属疙瘩,刺目的光芒让所有人短暂失明。
“轰隆——!!!”
紧接着的巨响,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整个小楼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楼顶平台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碎石、砖块、扭曲的金属像烟花一样四处飞溅!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冲天而起。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也无人察觉。几秒钟后,惊恐的尖叫声才像瘟疫一样爆发开来!
“打雷啦!劈死人啦!”
“快跑啊!楼要塌了!”
“富贵哥!富贵哥还在上面!”
人群炸了锅,连滚带爬地往院外逃窜,桌子被撞翻,杯盘狼藉,一片鬼哭狼嚎。我躲在屋后,心脏狂跳,手心被“雷楔”烫得生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道血红色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反复回荡。真……真引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浓烟滚滚的楼顶传来,盖过了所有的混乱!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啊——!我的背!我的背!烧……烧着了!救命啊!”
是周富贵!他还活着!
混乱的人群再次被这惨叫声定住了。浓烟被风吹散了一些,人们惊恐地看到,周富贵像一只被烤焦的大虾,蜷缩在楼顶平台的边缘,痛苦地翻滚着。他上身那件名贵的绸衫后背部分已经化为飞灰,裸露出的脊背上,赫然烙印着一个巨大、扭曲、边缘焦黑、深可见骨的图案!那图案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死寂再次降临。那图案……那图案分明是一个笔触狰狞、仿佛用烙铁活生生烫出来的巨大汉字——“善”!
“善……是‘善’字!”人群中有人失声尖叫。
“老天爷显灵啦!劈出个‘善’字啊!”
“报应!真是报应啊!”
“周富贵作恶多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呼声、夹杂着压抑了太久的叫好声此起彼伏。王寡妇第一个“扑通”跪倒在地,对着天空连连磕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更多的人跟着跪下,又哭又笑,场面一片混乱。刘三那几个狗腿子,脸吓得惨白如纸,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我看着楼顶那个痛苦翻滚的身影,看着他背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善”字烙印,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雷楔”滚烫依旧,却像有千斤重。青衫人说的“恐招大祸”……竟是这样的大祸!我引来了雷,劈中了信号塔,可最终烙印在周富贵背上的,却是这样一个字!这到底是惩罚,还是……警示?
周富贵被七手八脚地抬了下来,像一摊烂泥。他后背那个焦黑的“善”字狰狞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他整个人已经疼得昏死过去,脸色灰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刘三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提什么宝贝,慌慌张张抬着他就往镇医院跑。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周家小楼顶那个触目惊心的大窟窿。议论声却像野火一样在村里蔓延开来,越烧越旺。“雷公显灵”、“天打雷劈”、“背刻‘善’字”成了所有人嘴里翻来覆去的话题。周富贵平日里干的那些缺德事,一件件被翻出来,添油加醋地传播着。那个巨大的“善”字烙印,成了他再也无法洗脱的罪证,也成了压在村里人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周富贵没死,但废了。镇医院根本处理不了那么诡异恐怖的烧伤,直接给转到省城大医院去了。据说他背上那个“善”字,深得见了骨头,医院用了最好的药,可伤口就是反复溃烂流脓,怎么也好不了,疼得他日夜嚎叫,生不如死。更邪门的是,他之前靠着坑蒙拐骗弄来的那些工程、地皮、合同,一夜之间全黄了,债主纷纷找上门。他那个在县里有点小权、以前没少给他撑腰的远房表哥,也因为贪腐问题被查了,自身难保。墙倒众人推,周富贵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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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自家被毁掉的菜地边,听着村里人绘声绘色的议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恐惧、后怕、一丝隐秘的快意,还有沉甸甸的茫然。那块被挖掘机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地,像一块巨大的伤疤。怀里那截“雷楔”静静地贴着皮肤,不再发烫,只剩下一种恒定的、微弱的温润感。
又过了些日子,天终于再次阴沉下来,闷雷在厚厚的云层里滚动,像沉闷的鼓点。雨点开始稀疏地砸落。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村东头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柳树下。巨大的裂口边缘已经长出了一些暗绿色的苔藓,覆盖了部分焦黑的痕迹,但那股淡淡的硫磺味似乎还萦绕在周围。
雨渐渐大了,我转身想回家。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后生……”
我猛地回头。雨帘中,那棵老柳树巨大的裂口旁,静静地站着一个人。青灰色的衣衫,身形依旧有些单薄,但站得很稳。正是那个消失的青衫人!他脸上被雷灼伤的痕迹淡了许多,只有几道浅浅的印记,眼神却比上次更加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岁月和力量。雨水落在他身上,竟似乎没有沾湿分毫。
“老哥!”我又惊又喜,几步跑了过去,“你……你的伤好了?”
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好了。因果已了,我该走了。”他的视线扫过我怀中——那里正揣着那截“雷楔”,他似乎能感应到。“那东西……你用过了?”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羞愧、恐惧一起涌上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水里:“老哥!我对不住你!我……我那天鬼迷心窍,恨极了周富贵,我……我对着他家喊了……喊了引雷!我……” 我语无伦次,浑身发抖,“我闯了大祸!那雷……那‘善’字……”
青衫人伸出手,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扶了起来。他的手依旧冰凉。
“雷行天道,自有其理。”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周姓之人,恶贯满盈,戾气冲天,本就到了引动天罚的关口。你那点恨意,不过是在那沸腾的油锅里,溅入了一星微不足道的水花。”他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周家小楼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个破败的屋顶轮廓,“至于那‘善’字烙印……是天意,亦是警示。非为惩戒其过往之恶,更为拷问其心底残存之微光。天道虽严,终留一线。”
他这番话,像一道清泉,浇灭了我心中连日来的焦灼和恐惧。原来……并非全是我的错?那雷,本就该劈向他?那“善”字,竟是天道给的一线……生机?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此间事了,我该归位了。”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我,眼神温和了些,“那‘雷楔’,乃天地间一点纯阳雷精所化,留给你,也算一场缘法。善用之,可驱邪避秽,护佑一方水土;若心生歹念,妄动雷霆,反噬之烈,犹胜于周姓之人所承。切记,切记!”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叮嘱刻进我的灵魂深处。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一步踏入了那老柳树巨大的焦黑裂口之中。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他的身影如同水融入海绵,瞬间消失在那片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我站在老柳树下,对着那空荡荡的裂口,愣了很久很久。手不由自主地伸进怀里,紧紧握住了那截“雷楔”。它安静地躺在手心,温润,踏实。
后来,我一点点收拾被毁掉的菜地。说来也怪,自从那天起,无论天多旱,我那几垄菜地,似乎总比别家的更湿润些,菜苗也长得格外水灵。村里关于“雷公显灵”、“天罚恶人”的议论渐渐平息下去,但周富贵背上那个巨大的焦黑“善”字,却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警醒自己的活教材。
那截“雷楔”,被我郑重地藏在了屋梁上一个隐秘的角落。每当天气阴沉,雷声隐隐滚动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怀里似乎揣着块温热的炭,提醒着我那个雨夜,那个青衫人,还有那句沉甸甸的叮嘱。
很多年后一个夏夜,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我坐在屋檐下看雨。一道极其耀眼的青色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瞬间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仿佛看见极高极远的厚重云层深处,一个穿着青灰色衣衫的模糊身影,衣袂翻飞,驾驭着万钧雷霆,一闪而过。雷霆的轰鸣声滚滚而来,淹没了尘世间所有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