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聊斋新介 >  第228章 旧巷酒香

旧货市场里,老周蹲在角落,指头摩挲着摊位上那只积满尘垢的陶坛。坛身厚重,釉色早已斑驳,摸上去却温润异常,仿佛沉淀了漫长时光的重量。坛底竟压着一卷东西,老周费力抽出,竟是卷发黄的皮子,似兽非兽,似革非革,触手微凉柔韧,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笔画古老奇诡。他心头猛地一跳,凭多年收旧货的直觉,这东西不同寻常。

“老周,又捡破烂呢?”隔壁摊位的李胖子嘿嘿笑着凑过来,油腻的手指伸向那卷皮子。老周下意识一把攥紧,动作快得自己都愣了一下。李胖子讪讪缩回手,撇撇嘴:“嘁,什么宝贝疙瘩,瞧你那抠搜样儿!”老周没搭理,只是把那皮子藏得更深了些。他识字不多,但那皮子上几个斗大的字还认得——“消灾酒”。下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得回去查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这念头像藤蔓缠住了他。老周翻出蒙尘的老字典,昏黄灯泡下,像考古队员辨认残碑般对照着皮卷上奇形怪状的文字。配料表上那些名字闻所未闻:“子夜露”、“无根藤”、“百年灶心土”……他皱紧眉头,嘴里念念叨叨:“这都是些啥玩意儿?”可那皮卷末尾一行小字却像烧红的针,刺得他心头发烫:“酿此酒者,可消百病,祛千灾,心诚则灵。”老周盯着那行字,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卷面上反复摩挲,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劲儿从脚底板直冲上来。

他索性把铺子半关了,一头扎进后院那间放杂物的破棚屋。翻遍旧货堆,找出个勉强没漏的粗陶大缸,搬到院子最僻静的角落。子时露水?他半夜爬起来,拎着塑料桶在院里那棵歪脖子枣树底下,一蹲就是半宿,才接了浅浅一层清亮的水。无根藤?他跑遍了城外荒郊野岭,最后在一条干涸的古河道旁的石缝里,寻到几株倔强攀爬、不见根系的藤蔓。百年灶心土?他厚着脸皮,几乎跑遍了城里城外所有还保留老灶台的人家,死缠烂打,才从城西一个快拆的老祠堂守祠老头那里,抠来一捧颜色深褐、温润如脂的土。

配料凑得七七八八,按那皮卷上晦涩的步骤,该蒸的蒸,该晒的晒,该碾磨的磨成粉,一股脑儿投入那口粗陶大缸里。最后,他郑重地倒进自己存了好些年舍不得喝的高粱烧酒原浆。盖子一合,泥封一封。老周蹲在缸边,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望着这灰扑扑的坛子,心里七上八下:“我这瞎折腾的,真能成么?”日子一天天过去,缸里起初静悄悄的,后来竟传出细微的“咕噜”声,像是沉睡的活物在瓮底翻身。一股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香气开始从泥封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不是花香果香,倒像是雨后的泥土混合着某种陈年老药的深邃气息,若有若无地飘在院子里。

这天,隔壁的刘婶扶着腰,咳得撕心裂肺,脸憋得通红,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老周正心烦意乱地蹲在酒缸旁,听着那越来越响的“咕噜”声,刘婶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就传了过来。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抄起灶台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犹豫再三,还是小心地揭开酒缸泥封一角。一股奇异的浓香猛地冲出,瞬间盖过了院子里所有的气味。那香气醇厚、温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直往人肺腑里钻。缸里的酒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金色,微微荡漾着细碎的光点。老周屏住呼吸,舀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端过去。

“刘婶,咳成这样?试试这个?”老周把碗递过去。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碗底轻轻晃动。

刘婶咳得直不起腰,勉强抬头瞥了一眼那碗里浑浊的液体,又闻了闻那浓得化不开的奇异酒香,脸上满是惊疑和嫌弃:“老周……咳咳……这啥玩意儿?颜色……咳咳……怪吓人的,闻着像……像醋泡了裹脚布!能喝么?”

“死马当活马医呗!我家祖传的……偏方!”老周硬着头皮瞎掰,脸有点热。

刘婶喘着粗气,看看老周,又看看碗,大概是咳得实在没了力气,心一横,捏着鼻子,“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液入喉,她猛地瞪圆了眼,脸上表情极其古怪,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被一股清冽甘泉瞬间浇透。她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弯下腰,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流。老周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后悔不迭,正要去拍她后背,刘婶却猛地直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竟然……停了!

“哎……哎哟我的老天爷……”刘婶抚着胸口,满脸的难以置信,“这……这什么仙水啊?刚才还像有把锉刀在肺里锉,这一口下去……嚯!凉丝丝,甜津津的……舒坦!真舒坦了!”她拍着胸口,又深吸了几口气,脸上痛苦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轻松。她抓住老周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老周!神了!真神了!你这酒!”

刘婶那一声“神了”,如同在滚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炸开了花。先是她见人就说,唾沫横飞地描绘那碗“神酒”如何把她从咳死边缘拉了回来,说得活灵活现。紧接着,巷口卖菜的王麻子,他那瘸了十几年的老爹,居然拄着拐棍,一步三挪地摸到了老周的小院门口,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渴求的光。再后来,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了这条老旧的巷子。城那头有人得了怪病久治不愈的,也辗转托了亲戚朋友打听过来。老周那原本清静的小院,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周师傅!周师傅!行行好!给一口吧!我娘她……她快不行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扑通跪在老周院里的青石板上,额头磕得砰砰响,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老周看着那汉子额上的青紫和通红的眼睛,再看看自己酒缸里日渐减少的琥珀色液体,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又沉又涩。他弯腰去扶那汉子:“起来,快起来!钱收回去!”他转身回屋,用个小瓷瓶仔细灌了小半瓶,塞到汉子手里:“拿着,快回去给你娘试试……别声张了,真的没了多少了……”那汉子千恩万谢,抹着泪走了。老周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看空了一截的酒缸,重重叹了口气。这缸酒,像一块烫手的金砖,捂不住,却又扔不得。

这天傍晚,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进狭窄的老巷,停在了老周铺子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个拎公文包的年轻人。男人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开口,声音温润和气:“周师傅,久仰大名啊!鄙人张广源,‘康健源’生物科技的。”他递上烫金名片,目光却像探照灯,锐利地扫过老周身后那间杂乱的铺子和通往院子的门。

老周接过名片,只觉得那纸片冰凉沉重,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疏离感。他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张老板?有事?”

张广源笑容不变,眼神却更加热切,仿佛已经看到了巨大的宝藏:“周师傅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您那酒,神乎其技!我们公司非常感兴趣,这是造福人类的大好事啊!我们想跟您合作,把您这‘神酒’产业化,推向全国,走向世界!”他身后的年轻人立刻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厚厚的合同,纸张雪白挺括,翻动时发出哗啦的脆响。

老周没接那合同,只是皱着眉摇头:“张老板,我这东西……不是工厂里机器能造出来的玩意儿。没法量产,也没法卖。”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张广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加深了,他向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亲昵:“周师傅,时代不同了!您守着金饭碗要饭呐!想想,只要您点头,把方子交给我们专业的团队来运作,我保证,后面这个数,”他伸出几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您随便填!要几个零都行!您后半辈子,还有您儿子孙子,那都是人上人!”

“几个零?”老周抬起眼皮,浑浊的眼里没什么波澜,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极淡的嘲讽,“张老板,这方子,不是钱的事。它……认人。”他想起皮卷上那句“心诚则灵”,想起自己半夜接露水、荒野寻藤蔓、讨灶心土时的虔诚,想起酒缸里那咕噜作响、仿佛有生命律动的声音。这酒里酿进去的,不只是那些古怪的配料,还有他的心思、他的敬畏。机器?冷冰冰的流水线?他无法想象。

张广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像面具一样剥落,露出一丝冰冷的愠怒和不耐烦。他收起合同,声音也冷了下来:“周师傅,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这好东西,放您手里,糟蹋了!也帮不了几个人。交给我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您再好好想想。”他深深地看了老周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然后转身钻进轿车。车子无声地发动,滑出巷口,留下一股淡淡的汽油味。

老周站在暮色里,看着那车消失的方向,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冰冷的铅。张广源最后那一眼,让他后背莫名发凉。

几天后的深夜,万籁俱寂。老周刚迷迷糊糊睡着,后院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狠狠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刻意压低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老周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后院冲。月光惨白地照着院子角落——他视若珍宝的那口粗陶大酒缸,此刻已经四分五裂!琥珀金色的酒液像决堤的生命之泉,肆意奔流,浸透了地面,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奇异酒香瞬间爆炸般弥漫开来,充盈了整个小院,浓得化不开,直冲脑门!

三个黑影正手忙脚乱地围在碎裂的酒缸旁,其中一人手里死死抓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正是老周藏在缸底泥里的、凝聚了所有精华的那块酒曲母!那东西在月光下,竟隐隐透出温润的金色光泽。

“放下!”老周目眦欲裂,血往上涌,嘶吼着扑过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衰老雄狮。他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揪住那个拿着酒曲母的壮汉胳膊,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啊——!”那壮汉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地用力一甩胳膊。老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来,整个人向后踉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冰冷的石板上,一阵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见另一个黑影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向旁边一个幸免于难的小酒坛——那里面,是傍晚时分,一个从外地赶来、苦苦哀求的男人为家中病危老父求的最后一点酒!

“不——!”老周绝望地嘶喊。

“啪嚓!”小酒坛应声而碎!珍贵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与地上大片的酒液混在一起,洇入泥土,那浓烈得令人心醉神迷的酒香仿佛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哀鸣,迅速被泥土贪婪地吞噬、稀释。

“妈的!快走!东西到手了!”拿着酒曲母的壮汉捂着流血的手臂,又惊又怒地低吼。三个黑影再不敢停留,慌慌张张地翻墙而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院子里一片狼藉,刺鼻的酒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老周粗重痛苦的喘息。

老周挣扎着坐起身,后脑勺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眼前发黑。他颤抖着手,摸向那片被酒液浸透的泥地。泥土冰冷潮湿,黏腻地沾在手上,那股神奇醉人的香气,正以惊人的速度消散,只剩下泥土的土腥味和淡淡的、令人心碎的酒糟味。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泥泞和残余酒液的手,又望向歹徒消失的墙头,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月光。一种比**疼痛更深的、仿佛被抽空了骨髓般的绝望,沉沉地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从浑浊的老眼里涌出来,砸在冰冷的、浸满酒香的泥土上。

几天后,一则本地新闻像长了脚,迅速传遍了小城:风头正劲的“康健源”生物科技公司,其雄心勃勃推出的“古方养生原液”在首次高端品鉴会上突发状况!多位参与品鉴的富商名流饮用后,竟然上吐下泻,被紧急送医,场面一片狼藉,狼狈不堪!新闻画面一闪而过,老周在自家杂乱的铺子里,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镜头扫过一个被担架抬出会场的人,西装革履,脸色惨白如纸,痛苦地捂着肚子——正是那个一脸精明、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张广源!他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对着镜头愤怒地比划着什么。

老周看着张广源那张扭曲痛苦的脸,看着屏幕上打出的“康健源古方原液导致集体食物中毒”的刺眼标题,心里却像被寒风刮过的荒地,一片死寂,没有一丝波澜。他默默地关掉了电视,吱呀作响的杂货铺里只剩下旧座钟单调的滴答声。他佝偻着背,慢慢地挪到后院。那晚打碎的缸片和坛子碎片已经被他清理掉,但被酒液深深浸润过的那片土地,颜色依旧比别处深得多,像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他缓缓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那片泥土,指尖传来冰冷的湿意。忽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愣了一下,疑惑地拨开湿泥——竟是一块巴掌大小、颜色深褐、质地温润的碎片!是那口粗陶缸的缸底残片!上面沾着几道早已干涸、呈现出一种奇异暗金色的痕迹,正是那晚泼洒出的、混合了泥土的残酒干涸后留下的印记。

老周的心猛地一跳,像死灰里骤然迸出一点火星。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碎片挖出来,捧在手心,如同捧着一块失而复得的、带着余温的骸骨。他把它拿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泥土的腥气里,极其极其微弱地,似乎还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奇异醇香。那香气淡得几乎像是幻觉,却又固执地钻进他的鼻腔,轻轻撩拨着他沉寂下去的心弦。

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隔壁刘婶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老周……你……还好吧?”她的目光落在老周手中那块沾着泥的碎陶片上,又看了看那片颜色深暗的土地,轻轻叹了口气:“唉,真是造孽哟……多好的东西……”

老周没抬头,只是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那块碎片上湿润的泥土,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他布满皱纹的手指在那几道暗金色的酒痕上反复摩挲着,仿佛在确认某种失而复得的温度。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回答刘婶,又像是在对着手中的碎片和脚下沉默的土地自言自语:

“等吧……再等等看……”

他抬起头,望向院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场酝酿已久的春雨,正悄然落下,细密的雨丝温柔地洒落,浸润着干渴的土地,也轻轻打湿了那片曾被神酒浸透的深色泥土。泥土在细雨中无声地呼吸着,仿佛在默默消化着那场离奇的浩劫,又仿佛在酝酿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