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太子刚才的表现,乾熙帝的心里那叫一个满意!

这一回想要驳倒甄演,他本来觉得挺悬的。

毕竟,这里头的门道,他太清楚了—那些文官,哪个不是能说会道的?就算理亏,嘴上也不会认输。

要不然,为了不和群臣打嘴仗,万历皇帝当年怎么会干脆躲着不上朝呢?

而他的爷爷,那位同样被上了“天下第一奏疏”的嘉靖皇帝,不也是靠少露面、动不动就打廷杖来对付那帮大臣吗?

可是眼下呢?太子这一出手,愣是把甄演逼得进退两难。

他参太子的两条罪状,全都被太子一一驳了回去,而且还有摆事实,讲道理,驳得理直气壮。

看来这一次,自己这个当爹的是用不着亲自下场了。

说实话,乾熙帝是真不想亲自下场,—他心里有点虚,很清楚一旦自己开口,局面会变成什么样。

看着神采飞扬的太子,他的目光又下意识地落在其他几个儿子身上。

老大还算平。

哎,这孩子做事莽撞,虽然是皇长子,却不是当储君的料儿。

这回倒挺老实,虽然没有帮忙,却也没有拖太子的后腿,也算不错了。

至于老三……哼!

真以为这全天下,就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吗?

他那点小动作,朕这个当爹的能看不到么?

纯粹是自作聪明!

老四一向自诩有大局观念,这一次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

老九和老十两个蠢货,这次虽然还是蠢得一如既往,但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替朕这个当爹的出了点力……

十根手指头还不一样齐呢,更何况,这俩家伙,对自己这个当爹的忠诚和拥护,还是经得住了考验,态度和立场绝对没问题。

念头转了一圈,乾熙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甄演的身上。

甄演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但太子的话,又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太子说“陛下宽大为怀”,莫非,这次失败之后,乾熙帝并不会杀自己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心跳就快了几分—要真是这样的话,那……

虽然不敢确定,但是太子既然这么说了,他就赶忙接话:“多谢陛下宽仁,多谢太子殿下!”

沈叶笑了笑:“甄爱卿不必谢,你敢于仗义执言,敢于向陛下递‘天下第一奏疏’,说明前朝有海瑞那样的’神剑’,我大周同样也有。”

“眼下,正好有一件事,需要你这柄‘大周神剑’来做。”

说话间,沈叶一挥手道:“周宝,把我准备的另一张统计图挂上来。”

一听太子说自己是“大周神剑”,甄演心头一颤。

他上这道奏疏,本意是学海瑞搏个名声,可他自己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博一个前程。

而不是真像海瑞那样,心系天下苍生。

而且,他参的是太子,按理说,太子应该对自己恨之入骨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称为“大周神剑”。

还和海瑞相提并论!

自己不如海刚峰远矣!

太子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不过,不管心里有多慌,他也明白:到了现在这一步,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周宝带着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收起那份关于京察的统计表,然后又把一大幅白布挂在了墙上。

甄演抬眼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两张表,一张写着“前朝税收和官绅数量变化”。

而另外一张,则是“本朝税收和官绅数量变化”。

两张表上,一条曲线拉得老长,另一张上,却短了一截。

乾熙帝一看,眉头微皱,他没想到,太子在批驳甄演的时候,竟然还准备了这一手。

他立马明白了太子的用意:

这是要推甄演做“大周神剑”,然后一剑斩向最让他头疼的税收改制问题。

一旦这一剑挥出去,那么,“天下第一奏疏”的事儿,自然就没人盯着了。

毕竟,税制一动,牵动的是全天下士绅的利益,有谁愿意把吃进嘴里的肉再吐出来呢?

想到自己能摆脱“天下第一奏疏”的困扰,乾熙帝心头一松,看向太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赞许。

可是,再细看前朝那张表—官绅数量一路涨,交税的地却越来越少。

税收从开国时的巅峰,一路下滑,到了最后一任皇帝的时候,税收就腰斩了大半。

很多人说前朝灭亡于收不上税,所以才崩溃,看来不假。

再看本朝的图表,乾熙帝心里更不是滋味—如果按照这个趋势继续发展下去,大周怕是还不如前朝活得时间长。

这让一向自我感觉良好,自诩是一代“圣君”的乾熙帝,实在难以接受。

本朝的税收,怎么能不如前朝?

那他这个皇帝……

乾熙帝在看,马齐也在看!

看着这张表,马齐的脸色越来越沉。

作为户部尚书,税收的底细他比谁都清楚。

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改,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这等于是和全天下作对,谁碰谁死。

而现在,太子把这个表亮出来,分明是想搞一个大的,到时候,一个不好,自己这个户部尚书,就要被弄到架子上烤。

这是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

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就听沈叶开口了:“甄爱卿,这两幅图,一张是前朝的税收对比图。”

“而另外一张,则是本朝的税收对比图。”

“你看前朝,承平日久,官绅日多,可是前朝的税收,却是越来越少?”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听到这话,甄演的嘴角抽了抽,他中过举人,倒也不是一天天只知道死读书的人。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呵呵,还能因为啥?还不是因为不纳税的人越来越多吗!

而且,这些人置办的产业也越来越大,他们想方设法的避税,最终才造成了这样的结局,朝廷能不穷吗?

可是,如果得罪了这帮人,那可比给乾熙帝上“天下第一奏疏”还可怕。

毕竟,乾熙帝是要面子的人。

而这些人呢?他们却能穷尽一切手段,杀人不见血啊!

自己在这些人眼中,根本就不够看的。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却又不敢说。

沈叶替他说了:“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很多税收,官绅是不用交的。”

“而越来越多的财富和土地朝着官绅集中,可是这些官绅却不交税,以至于到了前朝后期,前朝只占天下财富不到一成的人,却承担着比定鼎之时更多的税。”

“这样的结果,就是朝廷越来越穷,以至于最终轰然倒塌。”

说到这里,沈叶郑重其事地道:“我们绝对不能步前朝的后尘,所以我们一定要改变。”

“因为再不改,大周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如前朝!”

“而改变这一切,并不容易。不论是父皇还是各位大学士,都会受各方牵制。”

“所以在这种时候,就需要一柄‘神剑’,劈开这条死路!”

说到这里,沈叶目光灼灼地看向甄演:“而你,就是这柄推动改革的’神剑’!”

“大明有海瑞,而我大周,同样有神剑!”

听到太子把自己的位置,一下子提升到了劈开一切的神剑上面,甄演觉得太子这是要让自己去死啊!

如果自己提出来,取消官绅们的全部特权,那岂不是……

就算自己死了,恐怕也得被人从坟地里刨出来,挫骨扬灰啊!

他这个时候,真的是怕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朝着八皇子的方向看去,心里呐喊,八皇子,当初你找上我,就是为了让我干这个吗!

绕了这么大一圈子,你的真正用意都在这儿等着我了吗?

实际上,不只是甄演发懵,在场的大学士和部堂大佬,一个个也都目瞪口呆,彻底傻眼了。

太子在这个时候,居然提出了改革税制。

要让官绅也和普通人一样的缴纳税赋。

这……这是要干什么?

朝廷可是历来优待官绅,你取消他们的好处,你和他们商量了吗?

让甄演成为“大周的神剑”,太子你这手也玩得太狠了……

大学士张英此时心烦意乱,他清楚这口子绝对不能开,一旦弄开的话,那就收不住了,麻烦事儿就会不断。

可是太子这两个表格,也表明了此时的大周,已经处在了关键的节点上。

如果不改变的话,那终究有一天要步前朝的后尘。

所以他一时间,也说不出劝阻之词。

“张大学士,这件事情麻烦了。”佟国维轻轻的来到张英的身边,悄悄地说道。

张英叹了一口气,他朝着甄演看了一眼,无奈的道:“且看看再说吧。”

也就在这时,就听太子道:“甄大人,你为了朝廷,敢于给陛下上书,敢于批评陛下。”

“而天下面对这样的困局,你不会视而不见吧!”

“笔,我已经给爱卿准备好了,内容实际上也简单,就是要官绅和普通民众一样缴纳税赋,简单概括,就是官绅一体纳粮!”

“我相信这个奏疏一出,必定能够超过天下第一奏疏!”

甄演的嘴在颤抖,他真喊一句,太子爷您别开玩笑了,可话堵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心已经乱了。

也就在这时,沈叶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甄大人,你这柄神剑既出,此时不出鞘,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