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六月中,登州,蓬莱阁下。
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略带咸腥的海风,吹拂着皇家仪仗的明黄旌旗。太上皇赵佶,一身便服,正立于海边礁石之上,凭栏远眺。他心情颇佳,离了汴梁的烦闷,一路东来,泰山封禅的余韵未消,此刻面对这碧波万顷、传说中仙人出没的蓬莱仙境,艺术家的心绪又被撩动起来。随行的画师早已铺开宣纸,准备描摹这海天一色的壮阔。内侍宫女们远远侍立,不敢打扰陛下的雅兴。
然而,这片宁静祥和,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撕得粉碎。
远方的海平面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几个黑点。起初,值守的军官还以为是寻常的渔船或商队,并未在意。但黑点迅速放大,以惊人的速度逼近!那分明是数艘形制奇特、帆桨并用的快船,船身狭长,船首尖锐,桅杆上悬挂着狰狞的骷髅旗!
“是海寇!护驾!快护驾!” 经验丰富的侍卫统领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变调!
刹那间,銮驾队伍乱作一团!训练有素的禁军侍卫立刻收缩,组成人墙,将惊得面无人色的赵佶团团护住,不由分说,架起他便向岸上停靠的御舟狂奔。宫女内侍尖叫着四散躲避。原本悠闲的气氛,被恐慌和混乱彻底取代。
几乎在同时,那几艘海盗船已驶入射程!船身侧舷打开几个黑洞洞的炮口,火光一闪,沉闷的轰鸣声撕裂了海风的呜咽!数枚铁弹呼啸着砸向登州港口!轰!轰!轰!木制的栈桥被炸得木屑横飞,一艘停泊的近海巡逻船被击中,桅杆折断,缓缓倾斜!岸边的民居也遭了殃,碎石瓦砾四溅,烟尘弥漫!
海盗船并未靠近船舷,更像是一次蓄意的挑衅和示威。在一轮猛烈的炮火洗礼后,它们灵活地调转船头,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茫茫海雾之中,只留下海面上几缕未散的黑烟和登州港口一片狼藉的惨状。
登州守将赵琦闻讯率兵赶到时,海盗早已无踪。他站在被炸毁的码头边,望着海面,脸色铁青,又惊又怒,更多的是茫然与后怕。这群海盗从何而来?为何偏偏选择在太上皇巡幸之时发动袭击?目标究竟是登州,还是……太上皇本人?他们火力凶猛,行动迅捷,绝非寻常乌合之众。赵琦心中疑窦丛生,却理不出半点头绪,只得一面下令严加戒备,救治伤亡,清理港口,一面火速起草奏章,六百里加急向汴梁禀报这惊天动地的消息。
几乎与此同时,开德府,秦王府书房。
这里的气氛,却是另一种凝重。没有硝烟,只有墨香和堆积如山的文书。陈太初刚刚拆阅了何栗派人秘密送来的回信。信很厚,里面附着一份初步的调查摘要。
陈太初展开摘要,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的字句。虽然何栗在信中强调,调查尚在进行,数据不全,但仅从已核实的部分管中窥豹,已足够触目惊心。报告重点提及了河南府洛阳和相州府的情况。
洛阳, 此次旱情相对较轻,本是富庶之地。然而调查显示,近半年来,城内几家豪族巨贾名下的田产庄园,皆有显着扩张。大量位于城郊、水利便利的良田,悄然易主。许多交易价格低得离谱,近乎巧取豪夺。而这些土地中,有相当一部分,经追溯田契档案发现,竟是靖康初年陈太初执政时,推行“方田均税”、清查隐田后,重新登记造册,并以优惠价格发还给无地少地农户的“还授田”!短短十年光景,这些本应成为小民安身立命之基的田产,又通过种种手段,流回了豪门手中。
相州府, 灾情严重,流民众多。调查的重点放在了以韩琦家族为代表的本地世家。结果同样令人心寒。韩家凭借其深厚的官场人脉和地方影响力,在此次灾荒中,以极低的代价,大肆兼并周边破产小农的土地。手段更为隐蔽,或通过高利贷逼债,或利用胥吏威逼,许多交易甚至未曾正式过户,仅凭一纸私下契约便完成了事实上的侵占。报告末尾,调查官员用朱笔沉重地批注了一句:“靖康整饬之效,十年殆尽;兼并之势,犹胜往昔。”
陈太初缓缓放下报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用手指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夹杂着冰冷的愤怒,在他胸中翻涌。他仿佛能看到,那些他曾力图打破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藤蔓,在天灾的缝隙中,更加疯狂地滋长、缠绕,将底层百姓最后的生机扼杀。自己当年的努力,在强大的惯性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这不仅仅是天灾,这是一场制度性溃败的必然结果!
然而,这份沉甸甸的报告,也如同一把淬火的利剑。它提供了确凿的证据链,将流民产生的根源,清晰地指向了土地兼并这一痼疾,而非他所推行的新政。这,正是他反击那些守旧派攻讦的最有力武器。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老管家陈安神色凝重地快步走入,低声禀报了登州港口遇袭、太上皇受惊的消息。
陈太初猛地睁开眼,眼中锐光一闪!登州?海盗?偏偏在太上皇驾临之时?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绝非简单的治安事件或巧合。
果然,不出他所料。数日后,登州遇袭的详细奏报尚未完全抵达汴梁,朝堂之上,针对他的新一轮风暴,已借题发挥,骤然掀起!
紫宸殿内,唾沫横飞。
“陛下!登州之事,骇人听闻!太上皇万金之躯,竟遭此大险!此皆因近年来,有人好大喜功,一味发展什么海外贸易,兴建船队,却疏于海防,致使海寇坐大,酿成今日之祸!”
“臣附议!陈太初当年在流求、乃至更远的金山,穷兵黩武,与海外蛮夷争利,结怨四方!如今这些海盗,岂知不是其昔日仇家,前来报复?”
“还有那什么火炮、海船,皆是奇技淫巧!若将耗费于此的国帑,用于整饬内地武备,何至于让宵小之辈欺上门来?此乃舍本逐末,祸国殃民!”
“陛下!陈太初之策,名为富国强兵,实为惹是生非,乃亡国之兆啊!请陛下明察,速罢其所有新政,严查其罪责!”
攻击的浪潮,比以往更加凶猛恶毒。他们将一场看似偶然的海盗袭击,巧妙地与陈太初的整个海外战略、技术革新捆绑在一起,将其描绘成一个导致帝国面临外部威胁、甚至危及皇室的罪魁祸首。
消息传到开德府,陈太初听完陈安的转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那份关于土地兼并的调查报告,目光幽深如古井。
登州的炮火,朝堂的攻讦,洛阳与相州的土地兼并……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他感觉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也早已布下了自己的棋子。
风暴,已然来临。
而他,静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