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清没有再言语,仿佛没有听到司马颙的感慨,也仿佛对这位王爷此刻复杂的心绪毫无兴趣。他只是用饶有兴趣的目光扫视着两侧开阔的原野。缰绳在他手中稳定如山,牵引着两匹马保持着一致的步伐。
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原野如同一幅巨大的绿色绒毯,铺展至天际线。青草茂盛,足有半膝高,在微风的轻抚下,柔顺地起伏着,荡开一层又一层连绵不绝的碧波。
马清感到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放松。他心旷神怡,胸腔里似乎被这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填满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司马颙,忘记了身处的时代,忘记了战场的血与火,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真想就这样停驻下来,躺在这柔软的草地上。
“阿清,”司马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他将身体在马背上朝马清的方向稍稍侧倾了一些,拉近了两人之间物理和心理上的距离,“你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可知当前这天下大势,究竟是何走向?”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的、长辈对后辈的亲近感,以及一种试图主导话题的试探。
马清的目光从远方如画的风景中收回,落在了前方大约两百步处。方信已经策马走近了许多,那身闪亮的鱼鳞甲和红色的坐骑在绿野中异常醒目。
“马清愿闻其详。”马清清晰地感受到了司马颙话语中那份居高临下的引导和潜藏的、试图瓦解他意志的意图。这显然是河间王寻找脱身机会的伎俩。马清并未点破,也并未表现出抗拒。
马清心中有着自己的盘算。他确实年轻,渴望建功立业,更深知情报和视野的重要性。这些身处权力顶峰的王侯们,他们手中掌握的信息、对天下格局的判断、对各方势力消长的洞悉,是像他这样身处中低层的军官很难触及的核心机密,哪怕他看似已经进入了司马乂的核心层。
这些无形的信息和庞大的资源,构筑了他们驾驭万民、翻云覆雨的能力,让他们能够制定出精准的策略,甚至预判未来的风云变幻。与这样的人物交流,哪怕对方是阶下囚,哪怕明知对方心怀鬼胎,只要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对他理解这个纷乱复杂的时代,把握自身的命运,都可能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这风险与机遇并存的诱惑,让他愿意暂时按下心中的警惕,成为一个“虔诚”的听众。他的眼神专注,耳朵微微竖起,捕捉着司马颙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远处的方信,一直密切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马清与司马颙之间交谈的姿态——两人身体微侧,头颈靠近,显然是在进行对话。他放松了缰绳,任由自己那匹神骏的龟兹马信步由缰地跟随着前面两骑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马蹄踏在草地上,发出规律而舒缓的声响。
司马颙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从容与睿智的表情,朝着马清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即将揭示一个重大的秘密,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感:“而今的形势,已非昔日可比。这天下……实则是六分鼎立,各方角力,其盘根错节、波谲云诡之处,远胜于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之时啊。”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眼前宁静的草原。
“哦。”马清只是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平静地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
他的内心却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起了涟漪。六分?他迅速地在脑海中检索着自己所知的势力:洛阳的皇帝?自己的主公长沙王司马乂?眼前的河间王司马颙?司马越?还有谁?司马颙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个他尚未完全窥见的庞大棋局。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缰绳,目光变得更加专注,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等待着河间王的下文,同时也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片看似平静的旷野。阳光依旧温暖,青草依旧芬芳,但空气中无形的博弈,已然随着马蹄声,在这片生机盎然的土地上悄然展开。
“孤,阿乂(指长沙王司马乂),东海王(司马越),江东琅琊王(司马睿)是四方……”司马颙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蛊惑。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牢牢锁定马清的脸庞,仿佛在确认自己的话语是否真正刺入了对方的心里。
马清端坐马背,背脊挺直如松,握着缰绳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脸上维持着恭敬倾听的神情,眼睑低垂,目光落在司马颙微微起伏的胸膛上,似乎被这位王爷的“坦诚”所吸引。
“幽州,冀州,兖州和青州,”司马颙的语调加重,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尖锐,“心思各异,这姑且算一方。”他抬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用力地虚点了一下,仿佛在给这纷乱的天下划分疆域。那动作带着王者的习惯性姿态,即使身为阶下囚也未曾完全褪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观察马清的反应。风吹过,带来远处树叶摩擦的沙沙细响,更衬得他话语间的停顿充满张力。
“还有一方,”司马颙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沉,如同乌云遮蔽了阳光,“却是非我族类,”他刻意拖长了“非我族类”四个字,每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排斥和隐隐的惧意,“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几乎要穿透马清平静的表象,那眼神灼热而专注,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马清并非擒获他的敌将,而是他信赖有加、可以分享核心机密的心腹亲信。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感”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试探和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