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散后,残雪在青石板上凝成薄冰。
贾悦跟着鸳鸯往贾母住处走时,靴底碾过冰碴子,发出细碎的响。
她袖中还揣着方才诗会上写的诗稿,墨香混着梅香,在腊月的冷空气中浸得愈发清冽。
"五姑娘请进。"鸳鸯掀起棉帘,暖烘烘的檀香裹着炭火气扑面而来。
贾母正倚在软枕上,膝头搭着半旧的湖绉锦被,见贾悦进来,浑浊的眼底浮起笑意:"悦丫头来了,快坐近些。"
贾悦福了福身,在炕边矮凳上坐定,目光瞥见炕桌上摆着个描金檀木匣——匣盖半开,露出一角绣着红梅的缎子。"这是我前日在佛堂绣的,原想等年下赏人,"贾母伸手抚过匣沿,"今日听你那首诗,倒觉得该先给你。"
檀香在烛火里噼啪作响。
贾悦望着那抹红,忽想起诗会上李纨念她诗时,贾母腕上翡翠镯子碰出的清响。
此刻她喉间微哽,却仍是稳稳叩首:"老太太厚爱,悦儿受之有愧。"
"有什么愧的?"贾母指尖点了点匣中绣品,"你这诗里的'唯有梅花识寂寥',倒像说我这老婆子呢。"她忽然握住贾悦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传来,"我瞧你比那些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强,越是风雪里,越立得住。"
贾悦垂眸,见贾母指节上还沾着绣线的绒毛。
她想起上辈子在图书馆翻《红楼梦》时,总觉得贾母是个偏疼宝玉黛玉的老封君,此刻才知这双眼睛底下,藏着多少看尽世事的清明。"老太太的话,悦儿记在心里。"她轻声道,指腹轻轻蹭过贾母手背的老年斑。
"去把匣子收了,"贾母对鸳鸯挥挥手,"再让小厨房炖盏冰糖燕窝,五姑娘素日里爱那甜丝丝的味儿。"
出了贾母院子,贾悦捧着檀木匣往潇湘馆方向走。
转过沁芳闸桥时,忽听得假山后传来一声低唤:"五姐姐。"
林黛玉裹着月白掐牙大毛斗篷,正扶着块太湖石喘气。
她唇色比雪还白,鬓边的珍珠簪子却亮得晃眼:"我在这儿等你半日了,可巧见你从老太太屋里出来。"
贾悦忙上前扶住她胳膊:"林妹妹怎的穿这么少?仔细冻着。"
黛玉却拉着她往梅树底下走,鼻尖冻得通红:"我有话要和你说。"她抬眼望了望四周,见只有几个扫雪的婆子在远处,才压低声音道:"宝姐姐这些日子常往北静王府去,我前日在角门撞见她坐的青呢小轿,轿帘缝里露出半块玉佩——是北静王府侧妃的信物。"
寒风卷着梅瓣扑在两人脸上。
贾悦想起昨日沈墨说的"张家婚事背后有朝堂风波",心口猛地一跳:"你可瞧清楚了?"
"我虽身子弱,眼睛倒还尖。"黛玉指尖绞着斗篷上的丝绦,"那日她说是去蘅芜苑抄经,可我让紫鹃跟着,亲眼见那轿子进了北静王府角门。"她忽然攥紧贾悦的手,"五姐姐,你素日里最是心明眼亮,可千万当心。"
梅枝在头顶发出断裂声,一截压满雪的枝子"啪"地落在两人脚边。
贾悦望着碎在雪地里的梅花,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她原以为宅斗不过是争风吃醋,如今看来,倒像是被卷进了更深的漩涡。
"我知道了,"她轻轻拍了拍黛玉手背,"你且放宽心,我自有分寸。"
回到秋爽斋时,天已擦黑。
丫鬟春桃迎上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沈公子来了,说有要紧事,在暖阁里候着呢。"
暖阁中烧着松枝,噼啪声里混着沈墨清润的嗓音:"五妹妹。"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案上的烛火晃了晃,将他脸上的焦急映得更分明。
贾悦将檀木匣交给春桃,在他对面坐下:"沈公子这么晚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墨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封泥上印着个模糊的"静"字:"今日我在书坊听人说起,北静王府正在拉拢京中勋贵,贾府......"他顿了顿,指尖重重叩在信上,"这信是我在吏部当差的表兄截下的,说北静王要和咱们府里结亲。"
"结亲?"贾悦接过信展开,烛火映得字迹忽明忽暗。
"你今日诗会上太出彩了,"沈墨望着她泛白的指尖,声音低得像叹息,"老太太当众赐你梅花图,宝姑娘的脸都白了——她背后有薛家,可北静王府......"他突然握住她手腕,"悦儿,我怕他们拿你当棋子。"
松枝在炉中爆出火星。
贾悦望着沈墨眼底的担忧,忽然想起上辈子地铁站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原来穿越到这里,倒得了份真心实意的挂怀。
她抽回手,将密信折好收进妆匣:"我明白,可越是这样,越不能退。"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二奶奶屋里的平儿姑娘来了,说有要紧事找五姑娘。"
平儿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手里捧着个洒金笺:"我们奶奶说,下月初八的家宴,让我把新拟的名单给五姑娘过目。"她笑着将笺纸递来,"您瞧,这上头头一位就是五姑娘,比三姑娘四姑娘还靠前呢。"
贾悦接过洒金笺,见自己名字端端正正写在"贾迎春贾探春"之前。
她抬眼望平儿,见这丫头眼尾微微上挑,分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劳烦大奶奶费心,"她将笺纸轻轻放在案上,"我定准时赴宴。"
平儿走后,春桃捧来晚膳。
贾悦望着案上的翡翠虾饺,忽然没了胃口。
她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冷风裹着梅香灌进来。
月光下,那幅贾母赐的梅花图在妆匣上泛着柔和的光,绣工精细的红梅仿佛要从缎子上跳下来。
"风雪虽寒,我已立稳脚跟。"她指尖抚过梅花的瓣尖,"接下来......该换我出手了。"
窗外,一片被风卷来的梅瓣轻轻落在洒金笺上,恰好盖在"贾悦"二字上。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像是敲在人的心口。
春桃在身后轻声道:"姑娘,该歇了。"
贾悦却望着那片梅瓣出了神。
她知道,下月初八的家宴,怕是要比今日的诗会,热闹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