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焕往前走近一步。

九天考试下来,他的肩膀也有些塌,声音带着考后的沙哑。

“陈瑜。”

他又唤了一声,脸上挤出一个疲惫却还算真诚的笑。

“看你……气色尚可,精神还好。”

陈瑜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少许。

“刘兄也是。”

“九天关下来,换谁都得脱层皮。”

他的语气平和,没有半分炫耀,只有对这场共同煎熬的理解。

刘文焕回头望了一眼聚在一起的国子监生。

零星几道不屑的目光,依旧有意无意地瞟向科学院那群人。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复又转向陈瑜。

“他们……唉,有些人就是那样,你莫要介怀。”

他有些含糊地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替同窗失礼的歉意。

“无妨的。”

陈瑜轻声说,目光依旧沉静。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刘文焕缓缓点头,眼神专注地看着陈瑜。

他想起了两人曾经在夜灯下畅谈的抱负。

陈瑜总是比旁人多几分深思。

如今的陈瑜,沉静中又多了几分笃定。

“你的路……看来是走对了,陈瑜。”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几分私人的感慨。

“当初你离开国子监,不少人说你孟浪,甚至……愚笨。”

刘文焕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尘土的鞋履。

再抬眼时,目光诚恳。

“今日再见你……说实话,我亦曾有过疑虑。”

话未说完,但其中的含义,已然明了。

疑虑陈瑜的选择是否正确。

陈瑜神色依旧温和。

他明白这未尽之言。

“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刘兄。”

“自然有其中的难处,也自有其乐趣。”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不远处安静等待的科学院同窗。

“我们所学,或许方式不同。”

“但最终目的,不都是为了‘有用’二字么?”

“为了‘有用’……”

刘文焕低声重复着,细细品味。

他打量着陈瑜身上那件朴素的青衿襕衫。

这与国子监某些学子考究的衣着截然不同。

那份简洁与实用,正如陈瑜方才所言,不带丝毫浮华。

“你向来……看得比旁人透彻些。”

一丝怅然的微笑,浮现在刘文焕唇边。

“我还记得,当初你与教习争论孟子义理的践行,旁人都在埋头背诵注疏。”

陈瑜也轻轻笑了起来,笑声温和。

“我也记得,刘兄。”

“那次我不慎打翻墨瓶,污了谢博士的珍藏字画,唯有你没跟着起哄。”

这共同的回忆,如同一道暖流,瞬间拉近了因时间、不同选择而产生的些许疏离。

“那次啊,”刘文焕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是卸下重负后的轻松。

“那是因为我忙着躲闪,生怕自己也沾上一身墨。”

这短暂的轻松,似乎也冲淡了他眉宇间的疲惫。

他看着陈瑜,眼中是真切的暖意。

先前的些许犹豫已然不见。

“说真的,”他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清亮,“你看起来……像是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地方。”

“我为你高兴。”

他的语气中没有嫉妒,只有为朋友感到欣慰的诚挚。

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并非后悔自己的选择。

而是对那四书五经之外的世界,生出了几分新的审视。

陈瑜点了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份祝福。

“也愿刘兄此番,能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他望了望不远处已在等候的科学院马车。

“我们该走了,教习们还在等着。”

“自然,自然。”

刘文焕往后退开半步。

“陈瑜,多保重。”

他抬起手,简单地挥了挥,作为告别。

“刘兄亦保重。”

陈瑜微微躬身回礼,而后转身,汇入科学院的队伍中。

王教习已在招呼他们,准备登车。

刘文焕目送他们离开。

科学院的学子们,行动间自有一股安静的秩序。

这与周围其他考生的喧闹或散漫,形成了对比。

他看见陈瑜在上车前,似乎回头望了一眼。

朝他这边轻轻颔首,便隐入了车厢。

傍晚的凉风吹过,街边的树叶沙沙作响。

贡院门口的喧嚣,在刘文焕耳中似乎也淡了许多。

他站在原地,静默了良久。

若有所思。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某些同窗对“杂学”的轻蔑之词。

但此刻听来,却觉得有些……空洞。

尤其是在见过陈瑜之后。

老友身上那股沉静的力量,那种明确的志向,似乎并非单单源于所学的内容。

更在于如何去学,如何去用,如何去做人。

“或许,”刘文焕低声自语。

一个新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发。

“为学之道,真的并非只有皓首穷经一条路。”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神色间多了几分深沉的思索。

科考的疲惫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却被搅动了。

那是对一位朋友勇气的敬佩。

也是一种隐约的感悟:

这世间的路,原来比他所以为的,要宽广得多。

而“有用”的途径,也远不止他曾坚信的那一种。

他终于转身,向国子监的人群走去。

脚步却比来时,沉稳了些许。

也慢了些许。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与绛紫。

贡院门外,早已聚集了不少前来等候的百姓。

其中有焦急等待自家考生归来的家人。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满面愁容的妇人。

还有一些纯粹是来看热闹的闲人,三五成群,对着刚走出来的考生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出来了,出来了!总算是考完了!看这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可不是嘛!九天时间,关在那么个小黑屋里,跟坐大牢也没啥区别了,能不蔫头耷脑吗?”

“快看那些穿一样青色衣服的,应该就是科学院的学生吧?看着精神头倒还算不错!”

一个穿着长衫,蓄着胡须的老者捻着胡须,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道:

“新鲜玩意儿,能考得过圣人传下的经义文章吗?我看悬!科举取士,自古以来考的都是文章策论的真功夫。”

“国子监底蕴何其深厚,名师宿儒众多,岂是说超过就能轻易超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