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杜鸢越发不好意思,正想着怎么答话呢,就听见好友又轻笑道:
‘不过,如今我也没法给你多好的东西,回头做好了,你就凑合凑合用吧。’
此话一出,杜鸢当即摇头笑道:
“礼物最重的是心意,能得这一份心意,我就已经分外知足了,那里会看这些呢?”
好友不再言语,杜鸢唯一能听见的,便只有一阵轻笑。
那笑声随即随风飘散,杜鸢知晓这场短暂的会晤已然落幕,也跟着轻笑一声,而后便打算去翻找这些人身上的洗剑石。
正待动手,眉头却忽然一蹙,继而抬眼望向头顶天幕。
这片落在此地的小天地仍在他掌控之中,可他却能清晰地察觉到,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或者说,也不算“来了”,该说是“看过来了”。
双方视线刚一交接,杜鸢便听见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开口道:
“道友杀了我们这么多晚辈子侄,也该消气了吧?”
杜鸢有些讶然地扫过诸多尸体,随即说道:
“哦?难道不生气?这些人与你们的关系,应当十分亲近才是吧?”
“亲近自然是亲近的,我的亲传弟子、我的侄儿,都在这儿了。可那又能如何呢?山上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今日往小了说,是道友与我们几个结下了仇怨;可往大了说,那便是道友代天一回,让我们这些旧时残渣,应了这场劫数。”
“若是前者,自然该好好斗一场,得个恩怨分明;可若是后者,又能怪谁呢?怪天?怪地?怪大道?都不对啊!”
这番话听下来,杜鸢竟有些不知,该说他们是薄情寡义,还是早已勘透了山上人的劫数,以至于竟能如此淡然处之。
这倒也不像是他们忌惮自己修为太高,怕斗起来两败俱伤,才故意说这番话。
毕竟杜鸢听得真切,他们言语里藏着的那份复杂骗不了人:既有对亲近之人逝去的惋惜,也有对“合该应劫”的坦然。
“况且,真正放不下的人,并未前来。那位女娃.道友稍后可否容我收敛她的尸骸,好送回给她父王?”
杜鸢回头望向那座青铜战车,清冷女子的尸骸仍黏在车身上。
“人死灯灭,往事皆散。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让他们入土为安。既然你提了,自然请便。我绝不阻拦!”
闻言,那苍老声音又道:
“至于那上古鸾驾,肃王既未前来,便是默许道友自行处置,我等不会多言。”
听到这儿,杜鸢总算品出了几分门道,端起手中棋盘问道:
“所以,这些东西,你们是想拿回去?”
对此,几位来者沉默片刻,才先后开口:
“飞花河是我炼化多年的本命之物,那颗天星,道友碎了便碎了,老夫不追究。但飞花河,老夫今日务必拿回!”
“问拳山是我大道压胜之基,绝不可让!”
最后这话落音,杜鸢特意多朝声音来处望了几眼——想来这便是那只猴子了。
竟还会开口说话,他先前险些以为,这家伙只会喊一个“杀”字。
紧接着,一道女声插入:
“本宫的侄儿已被道友打杀,难不成连我素娥宫的看家法宝,道友也要一并取走?这般行事,未免太过贪心了!”
听着这些话,杜鸢忍不住失笑:
“我还当你们是真的看得开、放得下,到头来才知,你们放得下的,不过是些没用了的东西罢了。”
他们的确称得上“看得开”,只是这份“看得开”,并非真的大彻大悟,不过是对“没用了”的事物选择放手——
管那“没用了”的是物是人,反正要么死了,要么毁了,犯不着为这些,再跟厉害角色死磕到底。
“山上人,不历来如此吗?”来者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过去种种,怎及得上明日悠悠?纵然是千百年的情分,又怎能敌得过那不知长短的‘更久’二字?”
“‘报仇雪恨’四个字,于我们而言,实在多余得有些奢侈。”
“天长地久,唯有大道!我辈修士,何求其他?”
这是活得太久,心也淡了?还是自以为修成正果,便不将旁人视作与自己同等的“人”了?
杜鸢想起小猫与好友,虽说议论女子年岁不甚礼貌,但他约莫能断定,这两人活得定比眼前这群人久得多,却绝没有这般凉薄模样。
这般两两对比,杜鸢轻轻摇头:
“你们就没想过,自己之所以一直不上不下卡在这儿,究其根本恰恰是你们自己不把自己当‘人’了吗?”
“自认为看破因果、得悟大道,便淡漠一切、只顾自身。可实际上,你们哪里是看破大道,分明是眼里只剩自己了!”
这话一出口,来者几乎尽数收声。紧接着,便是连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杜鸢都能切身体会到的——充斥天地的压抑!
这情形让杜鸢忍不住失笑:
“原来,你们心里也隐约有数啊!”
可这份压抑才持续了不过几息,便骤然消散,紧接着便传来一句质问:
“所以,道友究竟放不放手?旁的东西,我们尽可拱手相让,可这三件重器,道友拿了也不过是多几个添头,何必为此与我等彻底撕破脸皮?”
杜鸢听后,笑着转了转手中的棋盘,慢悠悠道:
“这棋盘,我最初确实没打算非要留下,甚至还盘算着回头要不要直接送出去。”
“哦?那现在呢?”那女子的声音里已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杜鸢全然没将这威胁放在眼里,自顾自说道:
“嗯,方才我挚友说了,要帮我做两盒棋子,让我收着把玩。既是如此,这棋盘我自然要自己留着了!”
恰在此刻,好友忽然又道了一句:
‘那车驾,你记得送去西南,叫她给你融了做两个棋奁来。’
啊?为什么要特意送去小猫那里?
不等杜鸢追问,好友的声音又不见踪影了去,且旁人还跟着开口。
“道友可知,这是我素娥宫的东西?”
那女子的语气明显又冷了几分。
杜鸢愈发觉得好笑:
“若是我在别处捡到,或是从旁人手里得来,只要你能拿出凭据,我自然该还,毕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的东西,我绝不沾。”
随之杜鸢声色一冷,怒斥道:
“可你既然纵容门人拿着这棋盘来算计我,如今还好意思说这些鬼话?”
骂完这一句,杜鸢又抬手挑了挑那如丝带般绕在身侧的飞花河,冷笑道:
“这东西也是一个道理。你们让门人弟子拿着重器来杀我,现在随口说两句,就想让我把东西还回去,你们哪来的这么大脸?”
可对方脸皮极厚,竟是半分动容都没有,只幽幽丢来一句:
“道友,这可是我们炼化多年的看家法宝,你拿着,就不怕烫手吗?”
他们的意思很清楚:自家晚辈子侄拿着外物斗不过你,那是理所当然;可这些宝贝是我们亲手炼化的,你竟还敢当面攥着不撒手,难不成忘了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面对这红果果(没办法,打不出来)的威胁,杜鸢全然不在意,只指了指落在小天地里的问拳山,好笑道:
“既然你们这么想,那我便让你们试试又何妨?你们不是说这些是你们亲手炼化的吗?不妨试试看,还能不能从我手里拿回去。”
小天地里的气氛瞬间凝重。几道视线的主人虽未现身在杜鸢跟前,可杜鸢分明能察觉到那股子藏不住的愠怒,紧接着便是几声嗤笑传来:
“好啊!既然道友如此托大,那今日便只好让道友学学,‘莫要自负’四个字该怎么写!”
杜鸢轻轻摇头,将话原封不动怼了回去:“这话我原样奉还。你们也莫要自负,免得待会儿丢人又丢阵!”
几家不再多言,纷纷隔空出手——既要摄回自家的重器,顺带还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最先动手的自然是那蛮猴。
它想隔空取回自己昔年证道的问拳山,顺带将被压在山下的子嗣尸身一并带走。
可刚触到山壁,它便猛然惊觉:往日于他而言轻如鸿毛的问拳山,此刻竟重逾千钧!
恍惚间,它甚至觉得这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座山,反倒像当日在太虚中惊鸿一瞥的周山那般难撼!
可既已出手,哪能就这么退缩?蛮猴当即发力,一双毛茸茸的巨手从虚空中探了出来,一左一右钳住山岳,猛一使劲,还真把山给抬动了一丝!
可就在这一瞬,蛮猴突然惊骇松手,任由山岳轰然砸落,将自己孩儿的尸骸砸得愈发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这是什么神通?!好生歹毒!”
上手前,它只觉此山重逾千钧;可真握住了,又忽然觉得轻了无数。
但刚抬起来,便猛地惊觉——自己抬的根本不是问拳山,而是自己的大道根基!
真要是硬抬起来,那便是自毁长城,修为定然尽废!
于此它哪里敢赌,只能慌忙松手。
杜鸢没答话,只是身形漠然立在原地,一手托着棋盘,一手扶着佩剑,神色未变分毫。
见蛮猴已然败退,那老者心头凝重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从用于养伤的神源中起身,接着双手结出无数繁复的手印,最后大喝一声,朝前,一戳,一勾,想要拉回自己亲手炼化的飞花河。
可他比蛮猴还要不堪——蛮猴好歹还抬起来一瞬,他刚一上手,就惊觉自己钩住的根本不是飞花河,竟是整个天下的水运!
这可是连三教大位、百家诸子都要慎之又慎的东西,他一个山上修士,哪敢正面对抗?
老者当即惊慌松手,跟着喊道:
“你是.”
可“你是”二字刚出口,他又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改口,语气复杂:“好手段!”
最后那女子全然没察觉异样,只仔细思索不停。
她真正倚仗的琉璃子已碎得差不多了,这先天法宝若再不拿回来,她素娥宫可就真没什么能镇压气运的重器了。
短时间内,还能靠她自己撑着;可时间一长,怕是会和寒秋宫一样,到最后就只剩个不上不下的宫主在那儿硬撑场面。
思及此处,她才出手,意图摄回自家法宝。
这一回,没了小猫和好友的山水二印压阵,杜鸢才真正感受到了一股切实无比的压力。
这也让他确认了,双方修为,应该伯仲之间?
不,不对,应该是他们要强一些,再考虑道双方搏杀经验的严重差距,他们现在多半比我儒家的修为厉害不少。
只是,都到这个份上了,那能丢面?
所以,就在手中棋盘马上要飞出去的时候。
杜鸢忽然心头道了一句——无量天尊!
刹那之间,万千透明丝线瞬间绷断。
那女子亦是直接呕出一口喉头血的连连后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她刚刚险些以为这人不过如此,可就在即将功成的瞬间,如撼天宪!
见状,杜鸢方才又默念了一句圣人经典,给换回了儒家身份。
同时,杜鸢也靠着这短暂交锋,确认了另一件事——和最开始预估的没错,以目前这几个人的修为,居然都没法让他失衡.
这是个好事,但也不太好。
因为这意味着,他等闲情况下,根本不用担心失衡。
可这同样意味着,他很难把儒家给追上去与另外两脉持平。
毕竟
‘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和她们两差不多的忽悠去啊.’
想到此处,杜鸢忍不住仰头望天。
素娥宫宫主亦是反应过来的朝着旁边两个骂道:
“你们知道他就是那晚打伤我们的人?!”
于此,蛮猴和老者全都沉默不语。
不一起跳进去吃个亏,怎么好同进退?
只是,这人真就棘手了啊!
明白这两人所想的素娥宫宫主胸膛起伏许久之后,也是生生把震怒给压了下去。
继而三人齐齐看向杜鸢,心思犹豫不决。
是乘着现在自家法宝还在场的时候,合力出手一试。还是暂且退让?
哪一个都有可取和难缠之处,短时间内,实在难以决断。
只是恰在此刻,三人敏锐感觉到又有两个人加入其中!
这一变故,当即叫他们做出了决断——动手!
三人需要犹豫,五人绝对不可!
更何况其中还有受了杀女之仇的肃王!
如此变故,杜鸢如何不知。
可以说也在等此刻的杜鸢当即绽颜一笑,继而收起棋盘,放手于剑柄之上。
就等着借这个机会,拿他们磨剑!
可不等他想个威武霸气,能够震慑四方的台词来,察觉到他这个动作的五人,居然齐齐道了一句:
“既然道友如此神通广大,今日我等认栽!但此事绝对不会到此为止,日后我们在好好分个高低吧!”
说罢,竟是如数消失,只留下一个准备拿他们磨剑的杜鸢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是,你们刚刚不还要大打出手,力战一场吗?怎么我刚要拔剑你们就跑了?’
——
与此同时,方才主动弃子、暂退而去的五人,也趁着空隙有了一场短暂的交流。
“为何不打?”
开口的是肃王——杀女之仇于他本是不共戴天,此刻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戾气,显然对暂退的决定满心不甘。
“他如此豪掷的求购洗剑石,定然是为了腰间那柄剑。可方才,他明明已经察觉我等要合力对他动手,可他”
苍老的声音先接了话,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内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忌惮,显然杜鸢方才的反应,让他始终心存疑虑。
蛮猴立刻接过话头:
“可他居然就那样等着我们动手!半分防备、半分退缩都没有!”
素娥宫宫主也跟着开口,语气比两人更显凝重:
“他这般举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修为真的高到了全然不惧我等联手的地步,要么.就是他腰间那柄剑,本就是专门备着应对此刻局面的杀器!”
话音刚落,一阵密集的虫鸣声便嗡嗡响起。那虫群虽未发出清晰的人言,可其中传递的意思,在场几人却都听得明明白白:
“那柄剑,我等五人之中,谁能辨出它的来历?没有!一个都没有!若是真能认出来路,要么早就喊破了它的底细,要么早就吓得转身跑了!”
“所以,那柄剑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柄籍籍无名的废铁,要么就是连我等五人都摸不透底细的上古重器!”
“可这般厉害的修士,怎会拿着一柄废铁当佩剑?更不会为了一柄废铁,不惜拿出曦神之酒来换洗剑石,还如此依仗!”
“既然如此,我们绝不能贸然动手,只能先退走,至少得先查清楚那柄剑到底是什么来头,才能再做打算!”
他或许只是恰巧带了剑,并非真正的剑修。可他为了这柄剑,连曦神之酒都舍得拿出来换洗剑石,这般重视,说明他十有**真是剑修!
既是剑修,哪能连对方的本命仙剑是什么来头都没摸清,就贸然冲上去拼命?
最后,不知是谁补了一句万分通透的话:
“山上人的争斗,要么是不管不顾、拼个你死我活,要么就得谋定万全、摸清底细再动,今日显然不是前者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