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下淹过杨十三郎……
杨十三郎站在街边的台阶上,目光扫过如同河水流淌的人群——有伸着脖子看热闹的逍遥客,有嗑瓜子闲扯的街坊,还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小贩,趁机兜售炊饼和茶水。
再这么下去,白眉元尊怕是要累垮。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纵身一跃,脚尖在人群头顶滑过,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落在一家新建大宅门的石狮子上。
“诸位!”他声音不大,却如清风拂过,瞬间压下了嘈杂。
所有人都仰头看他。
杨十三郎微微一笑,袖袍一展,朗声道:“白眉元尊连日审案,未曾歇息。今日此案,便由我杨十三郎代劳——”
他抬手一指远处:“新建的山河司公堂足够宽敞,诸位若想听个明白,不妨随我移步!”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七把叉第一个跳起来响应:“走走走!新建的山河司府邸还没去过呢,听说挺气派,还能蹭茶喝!”
阿槐骑在他脖子上,小手一挥:“冲呀!”
见大家还有些迟疑,杨十三郎笑道:“白眉元尊劳苦功高,咱们总得让他喘口气不是?”
这话说得在理,众人纷纷点头。
“杨首座办案铁面无私,阎罗恶尸,月老阁首座都栽在他的手里,潘金莲,找杨首座靠谱……”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
“这整个仙鹤寮镇垒都是杨首座的私产,告状找他正合适。”
有人附和道……
杨十三郎随即跃下石狮,大步朝山河司方向走去。
“杨首座,小女子冤枉啊!”
潘金莲喊了一句,跟上了,人群如潮水般跟在她身后。
新建的公堂宽敞明亮,四角悬着青铜风铃,微风拂过,叮咚作响。只是一股浓重的大漆味有点冲……
院子里搭了不少帐篷,住满了病人,门廊下堆放着小山般高的各类赈济难民的物资。
戴芙蓉和秋荷带着几百号人正在有序分发物品……
整个山河司首座府邸,就大堂没有被占用,还打扫的一尘不染。
杨十三郎往擦的能照出人影的主案后一座……
麻利的秋荷已经亲手递上一杯热茶:“官人,润润嗓子!今天怎么想到这边办案了?”
“我只想给元尊大人分分流……天天连轴转,我都扛不住,得想想办法让他停下来了……请他过来休养,把他忙得够呛。还有金罗大仙这么天天熬药也不行,都瘦成啥样子了,秋荷,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两位老前辈都停下来歇一歇……”
杨十三郎苦笑一声。
“白眉元尊我可以去说说,金罗大仙那里我可不敢说,动不动就药罐子砸过来……”
秋荷回了一声苦笑。
“整个天庭的执法仙官都像元尊和官人这般努力,天庭早就无案可办了……”
戴芙蓉递过来一块热乎乎方巾,见大堂上没外人,干脆把杨十三的脸都擦了。
“使不得,使不得,娘子,我自己来……被外人看见了,就成笑话了。”
杨十三郎抓过方巾,胡乱地擦了几把……
“我十三郎也不知道几辈子修得如此福气,三位夫人对十三郎真是……”
戴芙蓉和秋荷还在等他的下文,潘金莲已经拉着武大郎滑过了高高的门槛……
阿槐有样学样,从小布兜里摸出一把瓜子:“首座哥,瓜子嗑不嗑?今年新晒的……很香。”
杨十三郎失笑,故意正色道:“公堂之上不许磕瓜子,谁嗑赶谁出去……”
阿槐见首座哥不领自己的情,生气地把瓜子撒到地上,连从不离手的“焚焰钉”掉地上也不管,转身就出来了公堂,边走边唱道:
“矮墩墩,卖炊饼,编瞎话,不要命!金莲姐姐气冲冲,一巴掌——扇得大郎陀螺转,滚进阴沟啃大葱!”
路过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时候,阿槐笑嘻嘻补刀道:
“早知今日要挨揍,何必当初长舌头。”
杨十三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啪”地一下敲响了惊堂木……
正骑在门槛上的阿槐立刻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哼唱:
"惊堂木,响叮当~
大郎吓得尿裤裆~
金莲姐姐真漂亮~"
唱到一半被冲过来的七把叉捂住了嘴……
"小祖宗诶!这可不是唱曲儿的地儿!"
杨十三郎扶额:"本座是在审案..."
阿槐从指缝里挤出最后一句:
"审完案子吃炊饼~"
堂下众人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武大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看到七把叉抱走阿槐,杨十三郎重新重重地敲了一下惊堂木,随即正色道:“潘金莲、武大郎,上前陈述。”
潘金莲拽着武大郎的衣领,大步走到堂中跪下。
武大郎踉踉跄跄,金线绸衫早被扯得歪歪扭扭,活像只被揪住后颈皮的肥猫。
“威武……”
不知道什么时候,堂下的衙役们已经各就各位。
武大郎扑通跪下,跟站着也差不多高……
“潘金莲,你有何冤屈,尽管一一道来。”杨十三郎温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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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深吸一口气,将药包、银票等证据一一掏了出来,声音清冷如霜:“我要告武大郎诽谤,告西门庆下毒,告王婆助纣为虐!”
杨十三郎坐直身子字字清晰说道:"潘金莲,你今日所告三人,你可有实证?"
潘金莲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色衬得眼下两团青影格外明显,嘴唇因紧咬而泛着不自然的紫红。
裙角没有盖住三寸金莲,露出半截磨得起毛的绣鞋尖。
"首座大人明鉴。"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悠悠飘来……
"武大郎在仙鹤寮街头造谣,说我与西门庆私通,还污蔑我亲手下毒害他。可真相是——"
"大人!"
武大郎突然蹿出来,矮壮的身子挡在潘金莲前面。
"首座大人,这淫妇满口胡言!当年在清河紫石街,谁不知道她跟西门庆那点腌臜事?你们行苟且之事时,大喊大叫……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你还想抵赖吗?"
他转头瞪着潘金莲,眼球上布满血丝,"你以为天庭的执法仙官们都是傻子吗?会信你一个无妇德之人的鬼话……"
正回来替阿槐拿“焚焰钉”的七把叉"噗"地吐出块鸡骨头,黏糊糊的碎肉正糊在武大郎鞋面上:"矮子,你急什么?让她说完啊。"
他舔着油汪汪的手指,眯眼看向潘金莲,"我瞧着这小娘子不像说谎。"
今天加厚炊饼里接连吃出几根长头发,让七把叉心里很不舒服……
潘金莲的指尖在袖中颤抖。
她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泛黄的油纸包,纸张已经脆得能看见龟裂的纹路。揭开时簌簌落下的药渣里混着黑褐色的污渍,老远都能闻到霉味。
"这是当年西门庆买通生药铺傅伙计,掺在武大郎汤药里的砒霜。"
她的手在颤抖,"傅伙计后来被西门庆灭口,临死前托他相好的粉头,把这包药渣藏在我的妆奁底层。"
杨十三郎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名衙役接过油纸包呈了上来……他两指拈起药包对着明亮处细看:"这血迹..."
"是傅伙计的。"
潘金莲的眼泪终于砸下来,"西门庆用铁尺敲碎他十指时,血溅在药包上。那粉头说...说傅伙计最后一句话是'我对不起武家娘子'。"
公堂角落的阴影里传来窸窣响动。
阿槐的指甲不知何时已掐进自己胳膊,月白衫子下渗出点点猩红。
武大郎的嘴唇开始哆嗦:"你...你胡说!那药分明是你亲手端给我的!"
他突然扑向药包,"定是你这毒妇伪造的!"
"放肆!"
惊堂木炸响的瞬间,七把叉的鸡腿骨精准击中武大郎膝窝。
矮壮汉子"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潘金莲却在这时猛地扯开衣领——素白衫子"刺啦"裂开,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烫伤。疤痕扭曲如蜈蚣,边缘还留着清晰的烛台莲花纹。
"武大郎。"她的声音忽然平静得可怕,"你可知这伤怎么来的?"
堂上的几道阳光将那道伤疤照得纤毫毕现。
杨十三郎看见疤痕凹陷处还留着焦黑的皮肉,分明是反复灼烫的痕迹。
"腊月初八那夜,西门庆用烧红的烛台按在这里。"
潘金莲的指尖轻触伤疤,"他说'若敢反抗,就让全清河县都看见你身上的印记'。"
她突然轻笑一声,"你猜他为何选这个地方?"
七把叉不知何时已放下鸡腿,油腻的手指悬在半空。
他看见潘金莲扯开的衣领下方,烫伤正巧在寻常襦裙遮得住、但稍低领口就会露出的位置。
公堂死寂中,潘金莲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靛青碎布。布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撕扯过,但还能看出是上好的杭绸,暗纹里织着缠枝莲。
"这是王婆设局那日我穿的衫子。"
她将布料按在案上,"大人可闻闻这熏香。"
杨十三郎俯身时,嗅到一股甜腻到发腥的味道,像是陈年茉莉混着某种草药。
七把叉突然打了个喷嚏:"**香!黑市上二两银子才买得到一钱!"
"王婆那老猪狗在茶里下药。"
潘金莲的声音开始发抖,"我醒来时,衫子撕成这样,西门庆正用这布料擦他手上的..."
她突然干呕起来,阿槐急忙冲过来拍她的背,月白袖子沾上泪渍。
武大郎却在这时嘶吼:"那你后来为何还去王婆家?!"
他额头青筋暴起,"一次是被迫,三次五次也是被迫?!"
潘金莲猛地抬头。她嘴角还挂着呕吐的涎水,眼里却烧起两团鬼火:"他们绑了我爹娘!"
她的声音刺耳之极,"西门庆让人捎来我娘的银簪子,说若我不从,下次送来的就是手指头!"
梁上突然传来"咔嚓"声。
众人抬头,只见阿槐掰断了横梁一角,木屑簌簌落在她发间。
杨十三郎盯着武大郎的眼神像在看一具尸体:"你还有什么话说?"
武大郎的嘴张了又合,最终挤出一句:"空口无凭...你若真冤枉,当年为何不报官?"
潘金莲的笑声让堂上所有人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慢慢从贴身处摸出张泛黄的状纸,边缘还沾着褐色的指印:"我去过的。"
状纸在案上铺开,杨十三郎看见"潘氏金莲告西门庆强暴"的字样下方,盖着猩红的官印,旁边批注"刁妇诬告良民,杖二十"。
"县太爷收了西门庆二百两雪花银。"
潘金莲用指尖轻点状纸上的血渍,"这杖打得巧,专往女子羞处打。行刑的衙役说...说这叫'杀杀骚劲'。"
七把叉突然暴起,油腻的手掐住武大郎脖子:"老子现在就想杀杀你的蠢劲!"
"够了。"
杨十三郎的声音很轻,却让七把叉立刻松手。
杨十三郎起身时,在空中划出冷光,"武大郎,你听信谣言污蔑发妻,可知罪?"
武大郎瘫在地上喘粗气:"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杨十三郎走到他面前,靴底碾着那包砒霜药渣,"只是宁可相信街坊闲话,也不愿相信同床共枕的妻子吗?"
潘金莲忽然弯腰,在武大郎耳边轻声道:"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那傅伙计临死前,其实来找过你。"
武大郎脸色苍白。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到我们家门口,你门都没开,你以为是讨饭的乞丐……"
杨十三郎直起身,阳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正好笼罩住武大郎。
"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正在后院洗衣,喊你开门,而你...在数你的赌本。"
潘金莲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想起那个雪夜隐约的敲门声,想起武大郎骂骂咧咧回屋时袖口沾的血迹。当时他说是杀鸡溅上的...
"此案尚有疑点。"
杨十三郎转身时袍角扫过武大郎的脸,"本官需调'阳间镜'回溯当年真相。"
他瞥向七把叉,"通知所有山神地只,就说我要找武二——既然要翻旧账,当事人一个都别少。"
七把叉舔着手指蹦起来:"要不要顺便把西门庆从油锅里捞出来?那厮正在刀锯地狱受刑呢。"
杨十三郎看向潘金莲破碎衣领下的伤疤,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不急,先让武大郎亲眼看看吧……"
红白大热头,山后忽然滚过闷雷,青白色的闪电照亮潘金莲半边脸。
她正在系衣领的手指顿了顿,那道疤在电光中像条吐信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