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柳如雪搭着王来福顺路的吉普车去了县城。
她先是去了妹妹柳如霜就读的夜校,送去了一些换洗衣物和家里做的肉酱,又叮嘱了几句,才匆匆赶往机械厂。
厂门口的公告栏上,关于马建国被撤职查办的公告还未撕去,像一道醒目的伤疤,警示着所有人。
如今的机械厂,氛围与往日截然不同。
工人们走路都带着风,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厂区里回荡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柳如雪在传达室报了叶凡的名字,很快,耿直就亲自从车间里跑了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把大号的扳手,看到柳如雪,这位新上任的厂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是……是弟妹吧?快,快请进!”耿直把她让进自己的办公室,手忙脚乱地又是倒水又是擦凳子。
柳如雪被他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等他忙完,才轻声将叶凡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狼来了?需要一杆能捅破天的,最硬的枪?”
耿直愣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般的严肃和凝重。
他知道,叶凡绝不会无的放矢。能被叶凡称之为“狼”的,那绝对是能吃人的猛兽。
“弟妹,你放心回去告诉凡娃子。”耿直沉吟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这条命,是他给的。我这厂长的位置,也是他给的。这杆枪,就算生了锈,我也得给它擦亮点!就算捅不破天,也得给那狼崽子身上,戳出几个血窟窿来!”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柳如雪看着他坚毅的眼神,心里安定了不少。
她知道,叶凡身边又多了一个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
与此同时,江城县委大院,刘主任的办公室里,也迎来了一位贵客。
正是韩处。
“韩处长,您可是稀客啊!昨天怎么到了江城,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去迎接啊!”刘主任满面春风,亲自给韩处泡了最好的龙井。
对于这位来自沪市大集团的“财神爷”,刘主任是发自内心地欢迎。昨天韩处给黑山屯送去贵重零件的事,李金虎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跟他报喜了,让他对这位韩处长的印象好上加好。
“刘主任太客气了。我们也是临时起意,不想给地方上添麻烦。”韩处微笑着,姿态放得很低,“昨天去黑山屯看了一下,我很受震动啊!江城县的同志们,思想解放,敢想敢干,特别是那个叶凡同志,真是个人才!”
这话说到刘主任心坎里去了,他笑得合不拢嘴:“韩处长谬赞了。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小叶这个同志嘛,确实不简单。”
“何止不简单。”韩处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忧虑”,“说实话,刘主任,我昨天看了,既高兴,又担心。”
“哦?担心什么?”刘主任心里一紧。
“我担心的是,这么宝贵的矿产资源,就这么跟一个背景不明的港商合作,风险太大了。”韩处叹了口气,一副为国家操碎了心的模样,“外商,唯利是图。今天能合作,明天就能撤资。万一将来有什么变故,我们岂不是很被动?更何况,我听说,黑风口的矿,成分不一般,可能涉及到一些……嗯,战略性的东西。这么重要的资源,控股权就算在我们手里,但日常经营和海外销售都交给外人,这不等于把钱袋子交给了别人保管吗?长远来看,隐患很大啊。”
这番话,句句都打在刘主任的软肋上。
他当初何尝没有这样的担忧?只是被那数百万的投资和叶凡展现出的强大能力给冲昏了头。
现在被韩处这个“旁观者清”的专家一点,他后背不禁冒出了一层冷汗。
“那……依韩处长的意思?”
“我的意思,倒不是要阻止你们的合作,毕竟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政绩。”韩处摆了摆手,图穷匕见,“我们万国矿业,作为国企老大哥,愿意为江城县的发展,保驾护航!我们不谋求控股,也不干涉你们和港商的合作。我们只想做点实事。”
他顿了顿,抛出了他的“糖衣炮弹”。
“我们发现,从县城到黑山屯的路,太差了。这不仅影响运输效率,也存在安全隐患。我们集团决定,无偿出资三十万,为你们修建一条高标准的柏油路!从县城,直通黑山屯矿区!这既是支持你们的重点项目,也算是我们为老区人民,做点贡献!”
“轰!”
三十万!
修一条柏油路!
刘主任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给砸中了,脑子嗡嗡作响。
这年头,县里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多少?
三十万,那可是天文数字!而且是无偿出资,不附带任何条件!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韩……韩处长,您……您说的是真的?”刘主任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当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韩处笑了,那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察的轻蔑,“不过,修路之前,我们的工程师需要对沿线的地质情况,进行一次详细的勘探。毕竟,山路施工,安全第一。这一点,还需要县里多多配合。”
“配合!一定全力配合!”刘主任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这哪里是勘探?这分明就是打着修路的幌子,搞全面的地质详查!
韩处的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得实在是高明。他用一条路,就买通了整个县里,为自己光明正大地窃取情报,大开方便之门。
消息很快传到了黑山屯。
当村民们听说,沪市的大领导要免费给他们修一条柏油路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我的天!柏油路!跟城里马路一样的柏油路?”
“这韩处长,真是活雷锋啊!”
“以后咱们去县城,再也不用颠得屁股开花了!”
村民们奔走相告,对韩处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叶凡,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几天后,一支由四五个人组成的“勘探队”,在县里一名干部的陪同下,进驻了黑山屯。
他们带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村民们见都没见过的仪器,每天就在黑风口附近的山林里钻来钻去,敲敲打打。
领头的,正是那个叫小韩的司机。
赵卫国得了叶凡的授意,也组织了村里的几个精壮小伙子,成立了“护林队”,美其名曰“保护矿区安全,防止坏人破坏”,实际上,就是远远地盯着那支勘探队。
于是,一幕滑稽的场景,每天都在黑风口的山林里上演。
“队长,你看那几个人,拿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不会是在看风水吧?”一个年轻的护林队员,躲在树后,悄声问赵卫国。
“看个屁的风水!”赵卫国压低了声音,啐了一口,“凡娃子说了,他们这是在给咱们这座山‘摸骨’!想看看咱们这山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宝贝!”
“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不然呢?人家是县里请来的专家,咱们能上去揍他一顿?”赵卫国撇撇嘴,随即又嘿嘿一笑,“不过,凡娃子也说了,不能让他们太舒坦。铁柱,二狗,你们两个,去那边林子里,把咱们前几天下的野猪套,检查检查,动静搞大点!”
“好嘞!”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山林里就传来一阵野猪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夹杂着“护林队员”们大呼小叫的追赶声。
正在专心测量地磁数据的小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手里的精密仪器差点掉在地上。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问。
陪同的县干部擦了擦汗,尴尬地解释道:“可能是山里的野猪……这边的村民民风彪悍,喜欢打猎……”
这样的“意外”接连不断。
今天,勘探队刚找到一个疑似矿脉露头的地点,还没来得及取样,一群“恰好路过”的放羊娃,就赶着上百只山羊,稀里哗啦地从那踩了过去,把现场破坏得一干二净。
明天,他们准备爆破取样,刚钻好炮眼,赵卫国就带着人冲了过来,义正言辞地阻止:“同志,不能炸!这片山是咱们的栗子林,你这一炮下去,把俺们的栗子树都震死了,你赔得起吗?”
小韩被这帮“刁民”折腾得焦头烂额,勘探进度异常缓慢,却又发作不得。
他只能把情况汇报给在县城里坐镇指挥的韩处。
“一群蠢猪!”韩处在电话里把小韩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挂了电话,他却陷入了沉思。
这些看似巧合的意外,背后,分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是那个叫叶凡的年轻人。
他不仅看穿了自己的意图,还在用这种上不了台面,却又极其有效的方式,在拖延时间。
他在等什么?
一种强烈的不安,第一次笼罩在韩处的心头。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幽灵下棋,他每走一步,对方似乎都提前预判到了。
就在韩处疑神疑鬼的时候,一份加急电报,从江城县,发往了省城,收件人,是秦武。
电文很简单:“货已备好,质量上乘。但有恶犬窥伺,恐生变故。速寻可靠大买家,价高者得。——叶。”
秦武收到电报,不敢怠慢。
他知道叶凡口中的“货”,绝不是普通的山货。而能被叶凡称为“恶犬”的,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立刻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网,去打听“万国矿业”和“韩处”这个名字。
三天后,回信来了。
当叶凡从王来福手里接过秦武的回电时,他的眼神,彻底凝固了。
电报的内容,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万国矿业,部级直属,背景通天。专事资源整合,手段霸道。韩东平,其父为部委高官。此人行事,惯于先礼后兵,以大义为名,行吞并之事。近三年,已有七家地方矿企被其‘整合’,下场凄惨。万勿硬碰,速做打算。——秦。”
叶凡攥紧了手里的电报纸,指节捏得发白。
他还是低估了对方的背景和能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了,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
对方手握“国家利益”的尚方宝剑,随时可以给他扣上一顶“阻碍国家发展”的大帽子,然后名正言顺地将他的一切,连皮带骨,吞得干干净净。
硬碰,是死路一条。
退让,更是万劫不复。
他看着窗外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看着那些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质朴脸庞,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不能输。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份已经重新绘制完成,更加详尽的《黑风口矿物综合利用项目》蓝图上。
既然你韩处要借“国家”的势,那我就给你找一个,比你更大的“国家”来!
你想玩釜底抽薪,我就给你来一招过河拆桥!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