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听到“天下第一”四个字,顿时发出一片惊呼。
他们不懂这四个字背后染了多少血,又承载了何等分量。
只知道,这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称号。
一时间,看向顾渊的眼神,更加崇拜了。
顾渊没有否认。
他走到老槐树下,对着眼前这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微微抱拳。
“晚辈顾渊,见过周老前辈。”
这一礼,无关实力,无关境界。
只为敬他曾为家国,满身风霜。
周桐摆了摆手,脸上的锋芒收敛,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邻家老翁。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罢了。”他在顾渊和他的凤渊枪上打了个转,“天下第一,来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所为何事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顾渊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
“为枪法而来。”
听到这话,周桐沉默了。
他静静地看着顾渊,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
周围的孩童们,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不敢出声。
许久,周桐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枪道巅峰……”
他喃喃自语,眼神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情绪,有追忆,有遗憾,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也罢,你随我来吧。”
他转过身,拄着竹杖,向村尾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萧索。
顾渊默然跟上。
村尾的简陋茅屋,院子里用竹篱笆围着,种着些时令蔬菜。
周桐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顾渊紧随其后。
“随便坐吧,老头子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周桐指了指院中的石桌石凳。
他进屋,很快端出一个粗陶茶壶和两个土碗。
“山泉水,解渴。”
顾渊端碗饮尽,清冽甘甜。
“你使的枪法里有我的枪法影子,”周桐放下水碗,“而且还多以战场枪法为主,莫非从过军?”
他虽然年迈,但眼力还在。
“前辈好眼力。”顾渊点头承认。
他前世今生,所学枪法,无一不是追求极致的杀伤,与江湖门派多数讲究“点到为止”的武学,截然不同。
“战场上的枪,与江湖上的枪,是两回事。”
周桐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江湖上的枪,讲究招式精妙,变化多端,为的是‘胜’。而战场上的枪,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
“用最简单,最直接,最省力的方式,杀死你的敌人。因为在战场上,你慢一分,死的就是你自己。你多浪费一分力气,就可能没有力气去杀下一个敌人。”
周桐的话,一针见血,直指枪法本质。
顾渊听着,这些道理,他都懂。
但他知道,周桐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关键。
“我看你枪意已入三重天,凝练出了枪心,这在江湖上,已是凤毛麟角。但你的枪,还是散的。”周桐话锋一转。
“散?”顾渊眉头微挑。
“对,散。”
周桐伸出枯槁的手指,在石桌上沾了些水,没有画圈,而是随意洒开,化作无数大小不一的水珠。
“你的枪法,就像这些水珠。你博览千家,将上千种枪法都练到了登峰造极,但它们终究是它们,一颗颗分离的水珠,而不是汇聚成一体的江河。”
“你只是在使用它们,而不是在驾驭它们。”
“它们不是‘你’的枪。”
周桐的话,如同暮鼓晨钟,在顾渊心中敲响。
刹那间,顾渊周身那与天地相合的浩瀚气机,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紊乱!
他确实是学了千余种枪法,但只是将它们分门别类地储存在脑海的数据库里,用的时候,再根据情况调取最合适的一种。
这是一种“加法”。
而真正的融合,应该是做“减法”。
是将这千余种枪法的所有精髓,所有道理,全部打碎,揉烂,再以自己的武道意志为核心,重新捏塑成一个全新的,独一无二的整体。
这个过程,不是1 1=2,而是将无数的1,熔炼成一个全新的,质地完全不同的“道”。
这也是他正想做的事。
“请前辈指教。”顾渊霍然起身,对着周桐,郑重其事地行了一记大礼。
这一礼,是真心实意。
“指教谈不上,你我都是使枪的,算是同道,交流一番罢了。”周桐坦然受了这一礼。
他看着顾渊,问道:“我听闻,你除了枪法,还练箭?”
“是。”
“为何?”
“吃过被人风筝的亏。”顾渊言简意赅。
周桐闻言一愣,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吃亏!打不过,就学过来,再用它去打别人!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像我们军伍里出来的人!”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中却泛起泪光。
顾渊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能感觉到,周桐的笑声中,带着一丝欣慰,和一丝……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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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将枪与箭都练到极致的人,是孤独的。
因为放眼天下,能与他在这两条道上共同交流的人,几乎没有。
“老头子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
周桐笑罢,感慨道,“一手枪,一手弓,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可惜啊……”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
“可惜什么?”
“可惜,弓马娴熟,终究敌不过朝堂上的一纸谗言。”周桐的眼神黯淡不少,“我眼睁睁看着武穆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眼睁睁看着他……屈死风波亭。”
“我救不了他。”
“我的枪,杀得穿万军,却杀不进皇城大内。我的箭,射得穿坚甲,却射不穿那诡谲人心。”
声音里,是深入骨髓的无力。
顾渊沉默。
那是时代的悲剧,非周桐一人之力可以扭转。
“从那天起,我便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建功立业,都成了笑话。”周桐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回到这个小山村,守着祖宗的基业,一晃,就是几十年。”
“我曾以为,我会把这一身武艺,带进棺材里。没想到,在我临死前,还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同道中人。”
他看向顾渊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寻得知音的渴望。
“你的道,是什么?”周桐忽然问道。
“我的道?”
“对,每个将武功练到极致的人,都会有自己的‘道’。武穆的道,是‘精忠报国’;老叫花子的道,是‘逍遥自在’;黄老邪的道,是‘离经叛道’。你的道,又是什么?”
顾渊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掀翻棋盘,打破樊笼。”
“武道之巅,唯我独尊。”
周桐面容凝固。
他被顾渊身上那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给震住了。
掀翻棋盘,打破樊笼……
好大的口气!
好狂的野心!
“哈哈哈……好!唯我独尊!好哇!”周桐再次大笑起来,这一次,笑声中充满酣畅淋漓的快意。
“老头子我当年若有你这般心气,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他看着顾渊,眼神中满是欣赏。
“可惜,我老了,心也老了。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顾渊没有接话。
他知道,周桐的心,并未真的老去。
那一腔热血,只是被失望和岁月,埋藏在了心底。
一旦有火星点燃,依旧会熊熊燃烧。
“你既然为枪法而来,那老头子,就陪你论一论这枪。”
周桐站起身,拿起了靠在墙角的竹杖。
“这院子太小,施展不开。”
“随我来。”
他拄着竹杖,走出了院子,一步一步,走向村后的苍茫深山。
顾渊提着凤渊枪,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