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香烟缭绕,一切如往常那般宁静。

可太后心中,却越发沉不住气了。

一连几日,她静坐佛堂之中,连日诵经祈福,却迟迟等不到皇帝的动静。

自那夜慎刑司之事之后,皇帝既未提审她身边的人。

也未再派人暗查,甚至连御前常见的探子也似乎少了踪迹。

太后本应安心,可越是这般“风平浪静”,她心中便越发惶然。

她知道安裕的性子,绝不是轻易放过旧怨之人。

那般阴沉静寂,才是真正的山雨欲来。

她终日念佛,却心无佛意。

每念一声“阿弥陀佛”,心中的绳索便又紧一分,仿佛每一个字都扣在心尖上,难以喘息。

这日黄昏,佛堂的门帘轻轻掀起,一阵微风夹着晚香扑入殿中。

芷兰低着头走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脸色惨白如纸,步履发虚,似每迈出一步都要倾倒。

太后一见她这模样,太阳穴便“突突”跳了两下。

“怎么了?”

她的声音还算镇定,语调如常,语气却比平日里淡了三分。

芷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一步步上前,将手中的信呈上。

那双素白的手在灯光下微微颤抖,信笺轻微晃动,像是一张即将飘落的死纸。

太后看着她的神色,眉头微蹙,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不安。

“说话。”

她语气变冷,却终究还是伸手接过信笺,指尖微凉。

那是一封从顺京东南传来的急信,封口未加火漆。

只有一枚印有“巡防”字样的平章官印,墨色沉沉,显得格外压抑。

她缓缓拆开信口,展开信纸,目光自第一行扫下去。

但不过几行,原本挺直的背脊便微微一晃。

她的手忽然收紧,纸张被揉出一道折痕。

她死死盯着信上的内容,脸色如刮过寒风的白纸一般迅速褪色。

“在顺安道南境,忠义伯一家,于返乡途中遇劫,车队尽毁,尸体已无全形……”

“仅留一匣血衣,随信送抵......”

一行行,一字字,像是刀尖在她心头上刻下血字,凿穿她仅存的希望。

她的眼前开始发黑,信纸仿佛成了带血的刀刃,字字滴血,句句索命。

她猛地一口气堵在胸口,整个人跌坐回椅上,脸色惨白,嘴唇剧烈颤抖。

“不可能……他不是……已经回乡了吗……”

她声音干哑,仿佛喉间都被撕碎了,低语几不可闻。

忠义伯正是太后的哥哥。

她这个哥哥无甚本事,一直在乡间种地。

太后选秀入宫一步步登上高位之后,她哥哥才凭借着裙带关系进入权力中心。

只是先帝机敏,纵然太后曾经几次三番试探求情。

先帝也只给了忠义伯一个伯爵的虚衔,享受朝廷俸禄,但手中并无实权。

之前她想着让忠义伯的小女儿进宫。

但因着时疫这档子事,太后变了心思,在外让忠义伯偷偷联系九门提督。

安裕醒来后,太后立马上让忠义伯辞爵回乡。

她一度以为,皇上放他回乡,是不愿再动手,是留了最后一分情分给这个“素无权势”的舅舅。

可如今……

她双手发颤,目光恍惚地盯着信末那句“遗骸无法辨识,拟设衣冠冢”,脑中“嗡”的一声炸响。

一股气血翻涌至喉口,来不及吞咽,也来不及压制,喉头一甜,鲜血便从唇边猛然涌出!

“娘娘!”

芷兰惊叫出声,连忙扑上前去扶她。

“来人!快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太后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指尖紧紧抓着椅扶,指节泛白。

可不过片刻,那一口血喷出后,整个人便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眼前一黑,脑后一阵剧痛传来,昏厥在椅中。

“娘娘!娘娘!”

芷兰撕心裂肺地喊着,声音带着彻骨的惊恐与悲恸。

她抱住太后,泪流满面,死死按住她的脉搏,却发现脉息忽而沉弱不定。

忽而骤停骤起,竟已是气息紊乱!

外间一阵凌乱,有宫人冲进去通传太医,有人扶着芷兰,有人将昏迷的太后小心抬上榻榻。

一时间,慈宁宫乱作一团。

香炉不知何时被撞倒,檀香碎成细屑,滚落一地。

先前焚香的余烟,犹在殿中缭绕不散,却早已没了安宁之意。

只剩那顶凤纹锦榻上,太后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芷兰跪在榻前,紧紧攥着太后的手,泪水不断滴落。

御书房内,夜色渐浓,檀香燃得很慢,卷起一缕缕烟雾,在半空中化作斑驳光影。

安裕坐在书案后,面前摞着一叠尚未批阅完的奏折。

他笔下动作不紧不慢,神色冷静如常,唯独眼底那抹疲色沉沉不散。

高福安脚步极轻地走进来,在门口略一顿,才小声道。

“皇上,慈宁宫那边……刚请了太医。”

安裕手中笔顿了一瞬,并未抬头。他“哦”了一声,像是听见什么寻常小事,反应平淡得令人无法揣度心意。

殿中气氛陷入一瞬寂静。

高福安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敢多嘴。

片刻后,安裕终于将笔搁下,起身道。

“备轿。”

“是。”

慈宁宫,夜风微凉,灯火昏黄。

宫人低声低气地来来去去,不敢出半点声响,惟恐惊扰榻上之人。

成太医刚替太后诊完脉,神情肃然,正吩咐人去煎药。

“辰砂一分、人参两钱,再用生地煎底,须用银锅,不得迟延。”

他话音刚落,就听殿外传来通传。

“皇上驾到!”

殿内顿时一静。

芷兰守在太后榻前,闻声一惊,慌乱地站起身,来不及理发饰,只匆匆俯身行礼。

“皇上万安。”

安裕踏入殿中,一袭墨袍未改,神情冷静,眼眸深幽。

他目光一掠太后,眉头微蹙。

“太后还未醒?”

声音低沉,仿佛寒夜拂霜。

芷兰怯怯地摇了摇头。

“尚未。”

安裕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

“你下去。”

芷兰一愣,显是有些迟疑。

“朕自会照看。”

他语气不重,却有不容置喙之意。

芷兰垂头退下,关门前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满是忧虑。

屋中只剩安裕一人。

他站在榻前,垂眸看着榻上的人。

榻上的太后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浅而急,鬓边发丝凌乱,一缕银丝清晰可见。

她终究是老了。

哪怕曾经盛宠三十年、权倾六宫。

哪怕再如何精心调养、再如何强撑姿态,如今也不过是个行将迟暮的老人罢了。

安裕静静站着,目光无波,神情寂然。

他没说话,也没叹息,只是看了她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悄然离开,身影高挺而冷寂,未带走半点声响。

门扇轻轻合上那一刻,榻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太后瞳孔清明,直直望向殿门外,望着那道已经远去的背影。

她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动。

只是躺在那里,望着那已经消失的方向,不知是在怨,还是在恨,抑或只是一种再难言明的复杂。

窗外风声一晃,帘帐微动。

夜色浓重如墨,慈宁宫又一次归于死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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