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南星睁开双眼时,意识还有些迷糊,眼皮像坠了铅似的,连视线都带着几分迷幻的虚浮。
当看清立在床前的人影是师姐,她睫毛轻颤了两下,还以为自己陷在濒死的幻梦之中。
“师姐?”
“是我!”曲凌霄喉间发紧,强忍着眼眶里翻涌的涩意,指节悄悄攥起,脸上才勉强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
“临死前还能在梦到你真好。”曲南星声音轻飘飘的,依旧没从恍惚中回神,眼神涣散地扫过四周,“师妹和师尊呢?她们也来梦里看我了吗?”
曲凌霄快步上前,轻轻握住曲南星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试图传递些暖意,柔声说道:
“这不是做梦,师尊和师妹没来忘忧城,你怎么会看到她们?”
曲南星闻言一愣,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像是突然被惊醒,挣扎着要撑起身子,肩膀却因用力而牵扯得发疼:
“师姐,你来救我的?”
曲凌霄笑的很勉强,指尖轻轻按在她的肩窝,把人按回床上,轻轻地点点头:
“是啊,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
“师姐,你不该来的。”曲南星还想挣扎起身,却被曲凌霄更用力地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曲凌霄脸上添了几分责怪,眉头微蹙,可看着师妹苍白的脸,语气又很快软下来,带着安抚,“不过一切都过去了,那牟春花已死,你的仇也算报了。”
“当真,师姐!”曲南星闻言瞬间激动,声音都拔高了些,胸腔剧烈起伏,“牟春花当真已死?”
因为太过激动,她身上伤口撕裂,缠着的绷带立刻被血浸透,暗红的颜色顺着布料往下渗,很快染红了床褥。
曲凌霄见状顿时心疼得不行,眼眶里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她知道师妹现在情绪不能起伏太大,自己绝不能再勾动她的情绪。
她俯下身,掌心轻轻覆在曲南星的胸口,缓声帮她顺气:“自然是真的,师姐难道还能骗你?都是元照和雪萼的功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还不认识雪萼吧?它是元照的宠物,一条白蛇,可厉害了,牟春花就是被它的寒毒生生毒死的。你不知道,牟春花死的时候有多痛苦,生生在寒毒的爆发下,被冻得没了气息……”
为了让师妹能宽心些,曲凌霄细细讲述着牟春花死亡时的凄惨过程。
她本意是想说些具体的细节,转移师妹的注意力,让她少些悲恸。
却不想曲南星听着师姐的话,心里刚涌出阵阵快意,那股情绪就像潮水般退去,很快被巨大的悲伤所淹没。
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将头埋进对方的胸膛,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曲凌霄的衣襟。
曲凌霄能非常清晰地感知到胸口传来的湿意,还有师妹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轻轻拍着曲南星的背,像小时候哄她那样温柔。
“师姐,谢流烽他死了!”曲南星的声音闷在衣襟里,压抑着极致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被牟春花活生生斩去了四肢和头颅!”
她返回竹林去寻找谢流烽的时候,只看到了他的残肢断臂……
听到师妹的话,曲凌霄浑身一震——她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谢流烽的结局,却一直不敢往深处想。
可真真切切听到这残酷的事实,她还是无比震惊,喉咙发紧,难以接受。
牟春花……实在太狠了!
曲南星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继续说:“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执意报仇,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我没有出谷,他没遇上我,他还是江湖上受人敬仰的揽月剑君,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曲南星声音里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几乎要满溢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泪。
曲凌霄连忙收紧手臂,把师妹抱得更紧些,反复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抚着师妹的后背,掌心能清晰摸到对方单薄的脊背在颤抖。
这可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妹,说是亲妹妹也不为过。
如今看着她这样痛苦,像被抽走了魂魄似的,曲凌霄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疼得喘不过气。
因为太过痛苦,曲南星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嘴角突然溢出一口鲜血,很快便涌出一大股,染红了曲凌霄的衣襟,那暗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曲凌霄看着如此痛苦的师妹,心里就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焦灼又无力。
她虽然是医师,能医治身体的伤痛,却无法医好这蚀骨的心病。
终于,曲南星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再一次昏了过去,身体软软地靠在曲凌霄怀里。
曲凌霄小心翼翼地将师妹放到床上躺好,替她掖好被角,才满脸沉重地转身走出了房间。
元照带着星言她们就守在门口,看到曲凌霄出来,几人立刻围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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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照率先问道:“南星姑娘怎么样了?”
曲凌霄缓缓摇摇头,之前强撑的情绪瞬间崩塌,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
“师妹她……油尽灯枯,只剩下三日时间了。”
元照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惋惜,他轻轻搂住了曲凌霄的肩膀,用沉默传递着安慰,没再多说什么。
曲凌霄将脑袋埋在元照的肩膀上,任由泪水浸湿对方的衣衫,过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曲南星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终于重新苏醒过来。
她一睁眼,便看到了躺在自己身侧的谢时安,孩子睡得正香,小眉头还轻轻皱着。
看着这张稚嫩的小脸,曲南星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师妹,你醒啦!”这时,曲凌霄端着一碗温热的白粥走了进来。
看到师妹睁眼,她脸上立刻扬起笑意,语气里满是欣喜,“饿了吧,我给你熬了点粥,刚好温着。”
说着,她快步走到床边,小心地扶着曲南星坐起来,又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
“师姐,谢谢你。”曲南星突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谢我什么?”曲凌霄笑着反问,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轻轻吹凉。
曲南星的目光落在身侧的谢时安身上,语气里满是感激:“安安的事。”
曲凌霄笑道:“跟师姐客气什么?”
说着,她用勺子将粥喂到了曲南星嘴边,动作轻柔。
曲南星的双臂都断了,根本无法主动进食,只能依靠旁人喂食。
她微微张口,喝下了勺子中的白粥,温热的粥滑进胃里,带来一丝暖意。
曲南星看着碗里正冒着热气的白粥,沉默良久后,又轻声说道:“师姐,对不起。”
她是在为当初自己否认曲凌霄是自己师姐、否认曲蝉衣是自己师妹的事而道歉,也是在为自己否认是百花谷弟子而道歉。
曲凌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伸手用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的粥渍:
“你这是怎么啦,一会儿谢谢,一会儿对不起的。”
事实上,无论是曲凌霄,还是曲蝉衣,都未曾怪过曲南星。
她们明白,曲南星只是不想连累她们,不想败坏师门的名声,更不想影响师尊的清誉,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曲南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张嘴,喝下了勺子中的白粥,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等喝完之后,曲南星的目光重新落在安安身上,对着曲凌霄认真地说道:“师姐,以后安安就拜托你了。”
曲凌霄强颜欢笑,试图掩饰眼底的酸涩:“你在胡说什么,有你这个亲娘在,安安哪轮得到我来管!”
曲南星看着师姐,眼神清明得让人心疼,她轻轻摇了摇头:
“师姐,我只剩下一天可活了是吗?我知道,你对我用了逆脉神针。”
同为百花谷弟子,她的医术虽然不如曲凌霄精湛,但如今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还是能感知到的。
见师姐沉默不语,默认了这件事,曲南星脸上扬起一抹虚弱却释然的笑容:
“师姐,不用难过,能在死前再见你和安安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就这么把安安丢给你,让你多了个负担,对不起。”
她的眼眶里满是歉意,既有对师姐的愧疚,也有对谢时安的心疼。
把安安这么小的孩子丢给师姐,她感到抱歉;让安安刚出生就失去了父母,她更感到抱歉。
听到曲南星的话,曲凌霄猛地扭过头去,用衣袖飞快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才又转头看向曲南星,努力挤出笑容说道:
“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安安平平安安抚养长大的。你的孩子跟我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呢?”
她故意开玩笑道:“将来安安长大了,还得给我养老呢!到时候我就等着享清福了。”
时间转眼来到第三日的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给一切都镀上了温暖的光芒。
此时的曲南星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因为生命力的枯竭,她原本满头的青丝变得一片花白,像落了层雪;就连皮肤也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宛如一位迟暮的老妇,再也不见往日的神采。
房间里很安静,曲凌霄寸步不移地守在师妹的床边。
因为连日操劳、未曾好好休息,她实在太过疲惫,此时正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呼吸轻浅,眼底还带着淡淡的青黑。
谢时安也安静地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小脸红扑扑的,偶尔还会咂咂嘴,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曲南星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师姐恬静的睡颜和儿子可爱的模样,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
这三天里,她的精神一直不好,身体极度虚弱,几乎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
她先是艰难地抬起自己的断臂,手臂因无力而微微颤抖,指尖颤巍巍地碰了碰师姐额前垂落的碎发。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师姐,仿佛要把师姐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脑海,烙印进自己的心底。
她的思绪不由地飘回了过去,那些在百花谷的日子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
和还在襁褓中就被师尊捡回去、从小在谷里长大的师姐和师妹不同,她是直到七八岁才被师尊领进百花谷的。
那时她刚经历了全族被灭的惨剧,心里满是恐惧和阴影,宛如一只惊弓之鸟,不敢与人亲近。
是师姐一直耐心地陪在自己身边,带着她练武、研读医术,还会摘来谷里的野花逗她开心……一点点帮她走出阴影、敞开心扉。
在她心里,师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可靠的人。
从师姐的脸上收回目光,曲南星又缓缓转向自己的儿子,眼神里的温柔瞬间被浓浓的愧疚取代。
对于这个孩子,她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愧疚和心疼。
他的到来不在她的预料之中,还没出生就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折磨。
他能降生到这个世界,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她将他艰难地带到这世上,却没能给他一个安稳的家,更无法陪伴他长大,看着他学走路、学说话、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时,曲凌霄颤动着眼睑,缓缓苏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眼睛,看清曲南星正睁着双眼看着自己,立刻笑着起身,语气里满是欣喜:“师妹,你醒啦!”
“嗯!”曲南星轻轻点点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随即看向从窗户投射进来的夕阳,愣神了一会儿后说道,“师姐能抱我去窗边看看吗?”
“好。”曲凌霄点头应声。
她先是快步搬了一张椅子放到窗边,又从床上拿了一层柔软的被子铺在上面,确认稳妥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曲南星从床上抱了起来。
曲南星靠在椅背上,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街市,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处景象。
尽管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可街上依旧热闹,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
暖橙霞光漫过青灰瓦檐,将错落的飞檐斗拱染得似熔了半块赤金,璀璨又温暖。
街角面摊师傅正抡着胳膊甩动面团,面团在案板上“啪”地落下,发出清脆声响。
杂货铺老板搬了张竹凳坐在门口,手里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跟路过的老主顾笑着搭话。
几个梳着总角孩童举着玉兔糖人跑过,清脆的笑声撞在斑驳的院墙上,又弹进晚风里。
远处酒肆外,杏黄色的酒旗被风掀得猎猎作响,旗面上“醉仙楼”三个字浸在霞光里,色泽浓烈,像是用朱砂写就。
偶有骑马的侠客打马而过,带起一阵风,混着酒肆里飘出的丝竹声、谈笑声。
这美好的人间景,世间色,从此便与她毫无瓜葛了。
不过也好,她终于能去见谢流烽了。
她得快点,不然就追不上那家伙了。
那家伙太粘人,她不在身边的话,肯定难受的要死。
“师姐……”曲南星的声音轻得像晚风,“等我死后,把我和谢流烽的尸骨一起带回百花谷好吗?他的骨灰就被我埋在忘忧城五十里外的竹林里。”
“好!”曲凌霄强忍着眼底的泪光,用力点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还有,替我跟师妹说一声对不起。”曲南星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替我跟师尊说,徒儿不孝,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
“好,我都记着呢。”曲凌霄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从眼眶里快速滑落。
曲南星背对着曲凌霄,虽然看不清师姐的表情,但她知道,师姐一定在流泪。
师姐一直都这样,是她们三个里最最温柔的一个。
“师姐,能成为你的师妹,真好!”
说完这一句,曲南星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胸口剧烈起伏着。
“快,别说了。”曲凌霄心疼地轻抚着她的心口,替她顺气。
曲南星点点头,最后说了句,“师姐,我能抱抱你吗?”
曲凌霄点点头,只是去南星因为双臂受伤,并不能拥抱曲凌霄,最终成了曲凌霄将她搂在怀里。
曲南星看着窗外,安静地靠在师姐的小腹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下来。
“师妹?”不知过了多久,曲凌霄轻声呼唤了一句,然而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师妹?”她又轻轻呼唤了一声,但结果还是一样。
她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师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双眼,没了气息。
此时谢时安仿佛预料到了自己母亲的离世,原本熟睡中的他突然惊醒,“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