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老李头是真的良心觉醒了。
他跪在地上大声嚎哭,脑海里面浮现的却是四房一家当年被迫离开家族的情形。
新丧夫的妇人,发髻上面还戴着白色绢花,拖着一群年幼的儿女们,在微亮的晨曦中,走进凛冬的寒风中。
年幼的小姑娘拉着妇人的手问:“母亲,我们去哪里呀?”
妇人说:“母亲带你们,去一个没有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大房子住吗?”
“……”
“那,去了那个地方,我还能再穿漂亮的新衣裳吗?”
“……”
“母亲,我的小肚肚说她好饿啊,她想吃厨房张婶子做的梨花糕了……母亲,我们吃完梨花糕再走,好不好呀?”
“……”
后面的声音被寒风吞噬。
他当时就躲在院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他听不见妇人是如何安慰哭着闹着要吃梨花糕的小姑娘的。
他只看见妇人温柔地哄小姑娘,哄不好,眼泪便流下来了。
然后妇人便抬手在小姑娘的屁股上面拍了一巴掌。
再然后,小姑娘大哭着扭身往回跑,被妇人从后面一把抱起来。
一家人就在小姑娘的大哭声中,挤进密不透风的大雪中。
直到鹅毛大雪将他们的身形彻底吞噬。
……
老李头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他这会儿甚至都不敢去看赵四郎的眼睛。
这样的他,卑鄙,无耻,下作,没有底线,希澈少爷就该对他恨之入骨,就该将他千刀万剐,就该将他挫骨扬灰才对啊!
可是希澈少爷竟然说,说已经不恨他了,因为希澈少爷已经踹了他一脚。
可他害的他们孤儿寡母背井离乡,害得他们隐姓埋名地过苦日子……
老李头头一次觉得自己竟是这么面目可憎,额头抵着地面,呜呜呜地大声痛哭。
因此也就没有看到,赵四郎唇边的冷笑,万有田眼中的讥讽。
那样大的仇,当然不是一脚踹就能抹消扯平的。
父亲也没跟他说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话。
父亲跟他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你也不必惧怕,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然后静待时机,猛虎反扑,一击致命。
老门房当年能背叛父亲,现在也能再背叛他。
别看对方刚才说得好听,痛哭流涕又满心忏悔,可谁知道这份忏悔是真心还是假意?
所以,他才会说出恩怨两清的话,并对对方当年的叛主行为表示理解。
用人,得先学会控心。
好在,地上的这个老东西,还算有几分未曾泯灭的人性。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想借着他的手,收拾他那些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叔伯们。
但这不要紧,甚至更好,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
收起唇边的冷笑,赵四郎将自己的衣摆从老李头的手中抽出来,淡淡的说道:“父亲留给我的家产,我自然是要拿回来的,你若能助我,也再好不过,可我不相信你是真心的……你要如何取信我?”
老李头闻言,连忙说道:“真心的!老奴是真心的!老奴这里还保留着二老爷当初收买老奴的证据!”
……
当日,万有田便去了趟长乐坊,从长乐坊领回了被关着的李昀,并将人带去跟老李头相见。
在长乐坊被关了三天三夜的李昀,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嘴唇上面几乎一丝血色也无。
眼神也直愣愣的,瞧着跟个傻子无疑。
“儿子啊,你这是咋啦,啊?”
老李头大惊失色,连忙奔上前去扶住儿子。
结果他的手才碰到李昀胳膊,李昀就跟杀猪似的“嗷”地一声惨叫。
老李头吓得一弹,连忙又将手缩回去。
再看李昀,眼神没那么直勾勾了,知道眨眼了。
然而额头上面却全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
这天气可不热,远不到暴汗的程度!
老李头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再看看儿子的面色,瞧着比刚才更加苍白三分,而且五官抽搐,神情痛苦。
老李头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他小心翼翼地挽起儿子的袖子查看。
这一看,便忍不住发出抽气声。
就见儿子的两条胳膊上,纵横交错全是鞭伤,右边胳膊小臂那里还少了一块肉。
那形状,一看就是拿刀割的。
再掀开儿子的上衣一看,更是惨不忍睹,一道又一道的鞭伤就不说了,胸口那里碗底大的黑乎乎一块,一看就是烙铁烙过后留下的痕迹。
这惨状看得老李头心如刀割,双目泣血。
而这时,一旁的万有田叹息着开口了。
“赌坊的人说,你答应了昨天便送钱过去,结果你没钱,甚至都没句话给他们。”
“他们还以为你跑路了,不想再管李昀的死活,所以他们便将收不回赌债的火气,都发泄在了你儿子的身上。”
事实上是——
“等下去了赌坊,你先不要急着把人领回来,跟赌坊那边的人说一下,就当李昀的爹跑路了,让他们先用常规手段招呼李昀。”
而赌坊对于还不上赌债的赌徒,所使用的常规手段,便是李昀身上的这些痕迹。
当然,李昀身上的这些痕迹重了些。
“老李头就李昀这么一个儿子,李昀身上的痕迹越重,老李头对赵二老爷心中的仇恨,就会更深,更强烈。”
因为有了赵四郎的这些话,长乐坊那边的人下手时,才会对李昀格外关爱了些。
他们经常干这种事情,知道怎样把人弄得惨兮兮的,但却死不了的方法。
于是才有了李昀现在的惨状。
而从头到尾,赵四郎并没有出现在李昀面前,全都是万有田在张罗。
万有田拧紧眉头,略有几分自责地说道:“说起来,这事也怨我,我要是不闹肚子,跑了趟茅房,搬道上又拐去医馆找老大夫开了些药,早点赶到长乐坊那边,你儿子也不至于受这些罪。”
赵四郎跟他说:“最好再说些刺激老李头的话。”
他觉得这话就挺能刺激人的。
果不其然,他话音才落地,丝毫不知情的老李头便激动道:“大人说的哪里话!这事不能怨您,全是赵二老爷那个狗东西的错!他要是把钱拿出来,将我儿子欠下的那些钱还上,赌坊的人哪可能这么折磨我!”
攥紧拳头,双目喷火,老李头咬牙切齿地咒骂赵二叔。
万有田在旁边听着,简直都要给整乐了。
虽说赵二老爷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你儿子又不是他儿子。
你儿子欠下的赌债,凭什么让他还啊,你儿子又不管他叫爹。
万有田瞥过头去。
他担心再面对老李头的嘴脸,他会忍不住往这张脸上啐口唾沫,再来上一拳头。
什么玩意儿啊。
难怪赵四郎这么不信任这老东西,刺激了一层又一层,不断加码上劲儿。
同一时间,另一边,赵二叔仰头望着头顶的蓝天,觉得今天可真蓝啊。
自从知道四房的小崽子回来后,他就感觉胸口上面压了一块大石,脑袋上面悬了把利剑。
赵四郎是那块大石。
熟知当年事情的老李头是那把利剑。
现在好啦,利剑让他折碎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跳出来威胁他。
至于说赵四郎这块大石……